“你瞧,只有这片棚区永远存在。”她朝着广场旁那片棚屋抬了抬下巴,“没人知道那里究竟住了多少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从不会介意疲惫时睡倒在哪里……只要能够活下去。” 艾唯听出她话中淡淡的自嘲与愁绪,默默地拉起了她的手。 “棚区外有人,我们别过去了。” 秦淮向那边望去,住宅与广场之间拉起了隔离带。据说某位慈善家捐出了足以买下整个东区的钱用于灾后重建,自己雇佣了施工队,没有动用一分公款,要求只有一句“尽快开工”、这位没有透露姓名的富豪以一己之力堵上了官员们为了拨款争执不下的嘴,政务厅集体静默——事已至此,再不批准就不礼貌了。 结果临开工,长老会忽然出面,驳回了捐款用于卢港东区重建的申请,理由是“不可放任来历不明的势力在帝国疆土之上为所欲为,哪怕是慈善事业”。 长老会全称“乌列教十长老督察议会”,作为独立于帝国国家机构之外的独立监督机构,堪称政教合一政体余孽,在现任女王陛下有意无意的冷落之下正逐渐边缘化,但依然有着不大不小的话语权,打着“为百姓着想”的口号,致力于给不利于教会的决议鸡蛋里挑骨头,恶心程度比起卢港东区盛夏的苍蝇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淮对此不以为意,从批款开始,到区政务厅,到市政务厅,到各个部门,再到施工队,就好像一台运作几百年零件锈透的机器,经过一个关口磨去一层皮,钱落到地上根本听不见声响。就算哪位慈善家像这样慷慨解囊,长老会也不可能同意跳过‘正当审查程序’,接着又是层层剥削,这群人有的是办法割开出资者的钱包。 “教会在东区的话语权举足轻重,至少要做足‘爱民’的表面功夫,就算无法包揽这项工程,也可以借此对教会施压。他们的‘守护神’心系民生,起码会上心些。”艾唯说,“东区重建用的是柳凌云的名义,政府和长老会积怨已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秦淮忍不住皱眉问:“你自己掏腰包,把功劳记在柳凌云头上?” 这样的冤大头是真实存在的吗? “她才是维什特尔区的管理者。” 秦淮一愣,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这个想法让她大脑一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把扯住了艾唯的领口。 “你——” 这话没有任何问题,但秦淮却真切地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艾唯这样与秦月姝等人斗一场,作为领主、作为杰菲尔德家族的掌权者,无论是为了伪装还是发自本心,所作所为并非都是见得了光的。她毫无留恋地投身于卢港的浓雾之中,在将溃烂的脓疮公之于众前想的只有能弥补些什么——可她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呢? 艾唯被她拽得踉跄了一下,踩进泥水坑,在二人的裤腿上溅上了斑驳的泥点。她没有开口辩解,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秦淮,直到之后的话音被生生咽下,眼中的震惊逐渐被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愫所取代,她终于握住了秦淮的手腕,让渐浓的雾气带走这阵沉默。 “你知道的。” 掌心冰凉,目光却像是温热的。 有一瞬间,秦淮萌生出了她未有过的想法,她希望卢港的雾消散得再晚一些,晚一秒、一天也好,她可以继续在污泥之中挣扎,换来多看面前的人一眼。可回望斑驳潮湿的东区,她又无法与自己这一瞬间的疯狂与残忍和解。 她这一生就像在卢港风急浪高的海面挣扎,蛰伏隐忍,直到抓住了这块名叫“艾唯”的浮木——艾唯可以帮她实现复仇的夙愿,但当她试探着奢望就这样漂泊靠岸,却终于想起,短暂的依偎过后,她们终将各自奔赴自己为自己设定的终点。 无力改变的,就不要说出口,让人徒增留恋了。 “你真是个疯子。”秦淮攥紧了艾唯的领口,又冷笑着将人推开,“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冷漠的混蛋。” 艾唯被她推得倒退半步,扶住了身后的矮墙:“这话似曾相识。” “这说明你一如既往,从来没有变过。” 艾唯并没有反驳,她笑了笑,说:“有人对我说,她这辈子最恨自己的无力。” 她倒在血泊之中,拼命抓着女儿的手,语不成声,诉说愧疚和恨意,对女儿,对自己,对将自己拖下深渊的这片黑暗——一枚忘记自己任务的、自甘堕落的弃子,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与过往,只剩下了麻木的自我折磨,在生命终结时把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套上了女儿的手指,也在这颗年幼的心上刻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烙印,使她在日后的岁月中每每尝到金钱与权力的滋味,都会条件反射般感到厌恶痛恨。 “我想替她做些什么。” 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看着秦淮无言垂下的眼睫,艾唯心头微动。 她将这句话藏在了心里。 “再陪我走走吧。” 秦淮牵起了她的手。 “天亮再回去。” ---- 论一些新奇的约会地点。 不要怀疑,真的是各种意义上的he(信我,我人品信得过。
第41章 会面 “看好你的狗,别让他们到处咬人。” 秦月姝接住了她扔过来的纸袋,打开一看,是一双带着血迹的手,她笑了笑,没有说什么,随手将东西扔在了地上里。 “它们不吃死物。”秦月姝淡淡地说。 她在住处养了一屋子的蛇,颜色鲜艳,缠绕在饲养箱中的树梢上,最大的那条蛇身有她的大腿那么粗,饲养箱的地上残留着几滴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血——秦淮眉梢一动,因为她看见,那血迹旁留下了一条项链。 隔着玻璃,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秦淮有些不舒服地别过了头。 秦月姝叫她来,只说要“会客”,会哪门子的客一概没提,她现在一副要出门的打扮,却淡定地在饲养箱前欣赏这几条蛇。 “事情办得不错。但下次这样做,起码要提前和我商量一下。” “不如你直接不派人监视我。” “秦淮,你很像我。”隔着玻璃,秦月姝朝一条绿色的蛇伸出手,蛇身在光源下呈现透亮的绿色,它对这个饲养者似乎并没有多么温顺,眸中射出冷冷的光,随着她的手指摇摆着。 秦淮靠着墙面,冷笑:“是吗,那我还真是不幸。” “你再怎么反驳,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秦月姝说,“我是怎么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你知道吗?” 八岁那年,她被卢港一位富商收养。世界上当然没有善良到闲来无事就去贫民窟捡孩子养的商人——十年后,商人的妻子因病去世,在足以当秦月姝爷爷的年龄,娶了她当续弦。商人的儿女们自然不会接受一个和自己孩子差不多大的女人做继母,是商人力排众议,让她在家中站稳了脚跟。 现在看来,这样的做法多少有些引狼入室的意味,因为这之后,家族的形势急转直下,先是商人中风瘫痪,几个孩子家中也接连遭遇变故,“万般无奈之下”,年轻的秦月姝只能出面主事。再然后,蒲草般柔弱的女孩摇身一变成了“秦夫人”,再也没有人敢对她有半句非议。 秦淮大概知道自己对这个房间天然的厌恶究竟来自何处了,花花绿绿的软体缠绕着枝干向上爬,潜伏在密林深处,瞄准猎物,待到时机成熟,展示出藏匿已久的毒牙—— 但是毒蛇没有错,利用一切向上爬也没有错,她只是厌恶某个人罢了。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该如何防备我自己。” 秦月姝扼住了她的喉咙,秦淮后退两步,被按在了饲养箱上,她听见身后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锋利的视线如有实质,仿佛在等待她被推进箱中,就能将她拆吞入腹。 “你疯了!” “但是没有留恋,才能无所顾忌。我的孩子,恃宠而骄也要有个限度。”秦月姝怜爱地抚摸她的脸颊,秦淮挣扎着掰开她的手,秦月姝将她的手按在了玻璃上,自顾自地说,“只要我一句话,你就会失去现在的一切,你要试试吗?” “放、放开我……” “没有利用价值的废物、不服管教的狗下场只有被抛弃,秦淮,你对自己的定位是废物还是狗呢?” “我是……是要取代你的人……” 她的脸因为缺氧而涨红,挣扎着不想靠近饲养箱中的生物,却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要秦月姝动一动手指,完全可以像这样让她窒息而死或者将她丢进箱子里喂蛇——但这句话并没有将秦月姝激怒,相反,她竟然笑了起来,仿佛被取悦到一般,松开了手。 秦淮脱力地倚着饲养箱咳嗽,听见秦月姝说:“听话一点,你还差得远呢。离艾唯远一点,你应该明白吧?” 手下敲了敲门:“夫人,东西送过来了。” 他放下了一个金属箱,秦淮捂着不断起伏的胸口,平复着呼吸,朝木箱的方向瞥了一眼,式样十分眼熟,她想到了第一次从艾唯那里回来后,与乌列女神像放在一起的那只箱子。 秦月姝一抬头:“拿去给孩子们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与此同时,卢港东区迎来了一位稀客。 东区重建的工程已经得到了批准,三天后开工。柳凌云被急事绊住,柳梦替她来了卢港,在艾唯的陪同下进行实地考察。 作为生于首都、长在首都的娇小姐,柳梦人生第一次到这样偏远的地方,以至于跨过分割东西区的墙壁后不知该在何处落脚。脚一着地,鞋跟先陷进了泥土中,她看着鞋跟在地上留下的那个坑,神情复杂,一撇嘴正要发作,在路边衣着褴褛的乞丐的注视之下向后缩了缩。 艾唯不管她,自顾自地向前走,随口问:“你这样离开首都,不算违反人身限制令吗?” 柳梦只能跟上,听见这话更快反应了过来,一跺脚,咬牙嘟囔道:“……洛斯这家伙,什么都往外说。” 自知辛苦维持的形象在艾唯面前已经彻底崩塌,她自暴自弃地撩开袖口,展示自己的手环,上面一点绿灯正在闪烁:“看见这个了吗?人身限制令又不是进监狱,我一年也是有几天时间可以离开首都的,但是要三小时汇报一次行程——原本我是打算用来去南部海岛度假的,还不是都怪你。” “卢港也有海,你屈尊将就一下吧。” 这话和洛斯说的一模一样,柳梦牙疼似的啧了一声。 “人身限制令”只用于重刑犯,仅次于死刑与无期徒刑,通常被用在具有危险性的政/治/犯身上。戴上手环,意味着余生活动范围被限制于首都且不能与特定的人接触,行踪被二十四小时监控,记录在档案上以便随时查阅,他们统一被帝国的特工组织机密情报局监管,虽说不是监禁,却也和监禁差不多了。 但面前这位“重刑犯”提着裙摆,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之色,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的泥水坑。路过随处可见的垃圾堆,某处突然窜出只野狗,她被吓得一蹦三尺高,尖叫着扑向艾唯怀里——后者轻巧地一闪避,她倒退两步一脚踩进泥坑,脚底打滑险些摔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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