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妈妈表情没有变化,只有眼神轻轻地动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瞳一层水光。 “你去哪里?”她叫住宋成绮离开的步伐。 “我不要记忆,我要她。”宋成绮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站住!” 宋成绮毫不理会,宋妈妈提高了声音道:“你以为你是谁?失去司令女儿身份的庇佑,出了这道门你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你以为这是什么时代,满清灭亡、民国建立二十六年,仗打了二十六年,鸦片战争到现在将近百年,这片土地上战争从来没有停过,你们两个弱女子能逃到哪里去?以你们俩的姿色,留在外面,只会遭遇比死更可怕的事!” “要怨就怨你们生错了时代!我们都生错了时代!不该出生在这里,这世道最容不下的就是无用的爱情!” 宋小姐转过来,对上母亲含泪的双眼。 “浮萍和浮萍就不能相爱吗?” 宋妈妈走过来,抚上她的肩膀,目光成熟而哀伤。 “不是不能,是不配。”
第九十七章 宋妈妈见她的神情渐渐沉寂下去,就像当年的她一样,庆幸和后悔在第一时间不知哪一种占据上风,但是须臾过后,她便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乱世里的爱情没有出路,她必须保全自己女儿的性命。 宋小姐沉默许久,垂下脸去。 “可我还是想见她。” “事已至此,见面有什么意义?香港那边有人接应她,或许她早已离开上海。” 宋妈妈说:“你很清楚,她是聪明人,比你看得清局势。就算你愿意,也得她愿意才是。” “我……” 宋成绮不得不承认,母亲戳中了她的软肋。 被禁足这么久以来,谢宴楼没有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寄过一封信,哪怕让下人带一句口信,也许她们之间,在那天她关上院门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她喜欢她,但也深知大势不可更改,谢宴楼自身难保,又谈何保住她们的爱情? 可两个女子的爱,就这样微不足道吗? 她的心和谢宴楼的心仅仅想靠在一起,就这么难吗? 二十二岁的宋成绮明知一切,仍然固执道:“我想见她。” 一点火暖着她的心尖,越烧越旺,飞蛾扇动翅膀,她突然朝宋公馆的大门狂奔而去。 “我一定要见她!” 哪怕她的爱情朝不保夕,她也要一个答案。 宋妈妈皱眉,让公馆内巡守的一队警卫兵追过去,自己也快步往前。 宋公馆气派的大门缓缓打开,宋成绮摆脱了所有官兵,跑在最前面,她正要辨别百乐门在哪个方向,却瞧见公馆对面大街,茶摊上坐着的一个人。 那人的视线随着开门的动作转过来,落在了她身上,漆黑的眸子难掩诧异。 那人是个女子,且是个过于貌美的女子,为了安全作男装打扮,穿着深色的西式长衣,戴同色礼帽。 她手握文明杖,站了起来,一街之隔,遥望着宋成绮。 正是百乐门消失了好几天的红玫瑰——谢宴楼。 热气冲得心田泛酸。 宋小姐瞬间热泪盈眶。 “谢……” 她抬脚迈过去,一步、两步、三步,从走到跑,从未犹豫。 谢宴楼终于主动向前迈了一步,礼帽的帽檐微微抬起来,流露出刻骨的温柔。 “成绮。” 宋成绮只差一步手就要碰到她,身后的追兵赶上来,在宋妈妈的命令下将她抓了回去。 谢宴楼的手没有握满便已成空。 “成绮!”她克制的面容终于出现裂隙。 她下意识追上去,被端枪的警卫兵挡住。 她欲再往前,枪支上膛,宋公馆门前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她。 宋成绮摇着头,流下两行泪。 谢宴楼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自己面前,眼瞳蒙上一层浅浅的水光。 沉重的大门再一次隔绝了两人的视线。 只不过这次她在门外,宋成绮在门里。 …… “《耳语》第三十一场一镜一次,Action!” 宋小姐被再次禁足,比上一次防守更加森严。 但她的心情却与先前截然不同,她心中有火,眼里有光,俨然已下定某种决心。 她站在宋妈妈面前,道:“我可以不要司令女儿的身份,哪怕我出了这道门活不过一天,我也要死在喜欢的人身边。” 宋妈妈一脸失望,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可惜你没有选择的权利。” 她退到门外,命令道:“严加看守,不准她踏出房门一步,不准任何人和她说话,违者军规处置!” “妈!” 房门砰的关上,宋小姐在屋里拍着门。 “放我出去!” “你关得了我一时,关得了我一辈子吗?” “我不需要关你一辈子,过几天船就要开了,你会跟我去美国。” 宋成绮面色陡变。 “女儿长这么大没求过你任何事,求你让我出去见她一面。” “求你了妈,放我出去吧。” “妈妈,求你。”她声音软下来,像源自仍在母体的呼唤。 门外的脚步声走远。 连路君都不敢开口劝一句——但凡和小姐说一句话,军规处置。 “《耳语》第三十一场二镜一次,Action!” 离开船不到一周时间,她必须在这之前出去。 门口只有一条路,窗户下面的警卫兵增加到四个,她插翅难飞。 宋小姐开始绝食反抗,水米不沾。 “《耳语》第三十一场三镜一次,Action!” 宋小姐小时候挨过饿,即使过了十几年,她还记得那种感觉。 古书上说“岁饥,人相食”,饥饿使人发疯,但她宁愿忍受疯狂和死亡边缘的感觉,也好过守着空心过一生。 绝食的第四天,宋妈妈的脚停在床边。 宋小姐面白如纸,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她。 “日本人开始攻打上海,你哥哥在前线牺牲了。”宋妈妈不带彻骨的哀戚,只是平静地说着令人痛心的事实。 宋妈妈只生了两个孩子,宋成绮只有一个亲哥哥,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年轻有为,还不到三十岁。 一行清泪划过宋成绮的鬓角。 她嘴唇开裂发白。 宋妈妈用水沾了棉签,动作轻柔地润湿她的嘴唇,又让下人端来热腾腾的饭菜。 宋小姐闭上眼。 宋妈妈道:“吃吧,吃完我答应你求我的事。我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宋小姐眼泪又涌出来,握着勺子一口一口吃完了饭。 宋妈妈温柔地看着她。 “慢点吃。” 宋小姐站在房间的地上,接过母亲提前准备好的牛皮提箱。 宋妈妈手覆上女儿的手,久久才收回来,道:“走吧。” 在她提起箱子迈出大门的那一刻,宋妈妈忍不住上前一步,最后一次挽留:“你一定要走吗?” 宋成绮回头看她站在门内的身影,眼眶一热,低下头不敢再看,在夜色里提箱匆匆离去。 …… 片场气氛隆重又凝重。 凝重的是最近拍摄的电影情节简直是一沉再沉,没有最低谷,只有更低谷。隆重的是,裴宴卿今天要杀青了。 作为主演兼出品人的裴宴卿最后一场戏,片场迎来了不逊于全组杀青的盛况,制片组和统筹组满场打转。 “给裴老师的杀青礼物准备好没有?” “预计几点杀青,电话都通知到位了吗?” “宴会厅订了吗?” “订了,三天前就订好了,在豪格。” 今天是裴宴卿的最后一场戏,闲杂人等在杀青以前不敢过来打扰她,她身边只有柏奚。 柏奚在她不主动挑起话茬的情况下一般都十分沉默。 裴宴卿温习了一遍剧本,转头看她道:“怎么不说话?” 柏奚实话道:“怕打扰你。你没看今天剧组除了殷导没人敢和你说话。” 裴宴卿笑道:“殷惊鸿连你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那我也怕打断你情绪的。” “正好我情绪酝酿还差一点儿,借我用一下。” 柏奚刚想问借什么,裴宴卿已经身体前倾,把脑袋枕在她肩膀上。 不是并肩坐着的,是面对面,就像她主动把对方拥入怀里一样。 她俩的关系已经不用好像了。 柏奚问:“需要我抱你吗?” 裴宴卿鼻音道:“抱吧,当成最后一次那种。” 柏奚却道:“可是宋小姐不知道是最后一次,我还是正常的抱吧。” 裴宴卿笑了笑,被红玫瑰的情绪左右,她眼眶里也含了泪,埋进她的肩膀里。 “《耳语》第三十场一镜一次,Action!” 红玫瑰把顾先生送来的船票压在枕头底下,很久没有再打开看过。 随着日军南下的步伐,沪城人人自危,百乐门的生意也不好做了。 按照道理她该前往香港,接受顾先生的庇佑,虽然受些屈辱,但顾先生不会薄待她,她还能保住性命,就像从前一样。 受侮辱算什么?多得是又受辱又没命的,她的运气已算好的。 但是船票过期了,她仍没有走。 谈不上在等谁,因为自宋小姐被带回宋公馆,她便与对方断了联系。 她不能把宋成绮拖进泥潭,自己的人生一眼看到尽头,但宋成绮和她不一样,她是司令的女儿,哪怕全中国都打烂了,她的爸爸爱女心切,在此之前也会给她谋一条出路。她的人生远不止如此。 她们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早就知道,但还是甘愿沉沦短暂的美梦,现在梦醒了。 顾先生又拍来一封电报催促,情词恳切。 男人心里多少还是有她的,也许她到香港后努努力,还能当个姨太太。 放在以前,红玫瑰或许会这样想。 一个妓.女,能当上有钱人家的姨太太,几乎是最好的结局。 但她仍没有答复。 谈不上在等谁,只是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明明正年轻,却化得徐娘半老。 她卸了妆,换上男装,去宋公馆对面的茶摊坐着,城中溃乱,只有她一桩生意。茶摊的老板是个很老很老的人。 六七十岁,也可能四五十岁。 但他已老得跑不动,干脆不跑了。 谢宴楼问他:如果日本人打进来呢?等死吗? 他回答:等死啊。全家就剩我一个,死就死了。 谢宴楼低下头,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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