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停在原先的别院。 宋成绮道:“不行,这里很危险。” 宋妈妈回她道:“城中哪里不危险,你爸爸要是存心对付她,跟捏死蚂蚁一样容易。” 宋成绮脱口道:“那就去城外……” 宋妈妈失望地看了她一眼,其中又包含着其他的,竟让她温润如琥珀的眼睛像闪着泪光。 谢宴楼已经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宋妈妈视线落在女人的背影,道:“她比你聪明。” 城里失去的或许是爱情,城外失去的却是生命。 只有年轻人会认为它们俩可以放在天平的两端较量。 宋妈妈拉住宋小姐想要一起跟上去的手臂,道:“成绮,你该长大了。这样对你们俩都好。” 宋成绮毫不犹豫挣脱她的手。 宋妈妈扬声道:“警卫兵。” 后面那辆车的大兵们下来,三下五除二将宋成绮制服。 宋妈妈道:“把小姐带回去。” “是,夫人。” 谢宴楼站在门里看着这一幕,宋小姐眼含热泪,紧紧地盯住她,她张了张嘴,却连一句承诺也无法出口。 谢宴楼朝她安静地笑了笑,道:“回去吧,听爸爸妈妈的话。” 宋妈妈也道:“别闹了,走吧。” 汽车在院门口扬长而去,像去岁傍晚停在百乐门门口的那辆车一样匆匆。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原来这场梦,醒得比她预想的还要早。 吱呀—— 谢宴楼关上了院门,身影渐渐隐没在门后。
第九十六章 殷惊鸿喊卡之后,门里的裴宴卿立马打开了院门,朝柏奚跑了过去。 拍摄停了,但片场还有机器开着,摄影师镜头跟着裴宴卿的身影,直到二人重逢在街道紧紧拥抱在一起。 柏奚不想大庭广众之下相拥,但是裴宴卿想,便随她去。 殷惊鸿的目光转过来,落在二人的身上,慢慢地出了神。 剧本页所剩无几,殷惊鸿的结局迟迟没有落笔。 关于这个剧本她有一个秘密,谁都没有说过。这不仅仅是个故事,它是真实发生过的,只是在身份上做了模糊处理。 多年以前,她上大学的时候,喜欢在城里乱逛写故事,尤其喜欢去老弄堂转悠,当时手机导航还不发达,有一次她迷路了。 有一位老太太从咖啡厅走出来,她满头白发,但是梳得精致妥帖,穿挺括大衣,戴复古的小礼帽,邀请她上楼坐坐。 西洋唱片机放着旧上海的老歌,老太太端出刚烤好的茶点,请她吃下午茶。 两人聊天,殷惊鸿自我介绍说自己在写剧本,问她有没有什么好故事。 她抛砖引玉,以“我朋友”的名义讲了自己的狗血初恋故事。 老太太笑笑,说:“那我也和你讲一个我听来的故事吧。” 于是她讲了“红玫瑰”与“宋小姐”的故事,民国上海作为远东第一乐府,有许多出名的舞女和歌女,有一个歌女叫做黄玫瑰,歌唱得好,许多人追捧,某位官员的女儿“宋小姐”也是她的粉丝,常常去捧场。 黄玫瑰白天唱歌,她们就一起去喝下午茶、茶园听戏。晚上唱,她就派车送她回家。 上海滩有名气的歌、舞女都通晓百艺,“宋小姐”娘胎带病,身体不好,黄玫瑰手把手教会她骑马,帮她锻炼身体。听完一遍的戏曲就能唱上大段,她们常去的咖啡厅,女人学了一次,做出来的拉花比店员更好看。 她们有共同的爱好,都喜欢福尔摩斯,有相同的细腻,能理解彼此身为女子困于世局的无奈,惺惺相惜。 后来她们相恋了。 整个下午,殷惊鸿都在听这个故事。 日暮斜阳,窗台的阳光移到了桌边的旧报纸——打印出来的《福尔摩斯》。 殷惊鸿擦了擦自己满脸的眼泪,吸了吸鼻子,问道:“后来呢?她还活着吗?她们没有再见面吗?” 老太太说:“小朋友,这只是个故事。” 但她沉默良久,还是回答了:“在故事里,她们没有再见过面。” “抱歉,我有点失态。”殷惊鸿抽了纸巾,哽咽难言。 老太太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着温润的光。 很难想象,像她这样的年纪,还有这样清澈的眼神。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出巷子吧。” 站在巷尾,外面就是车水马龙的新世界,殷惊鸿问她:“我可以把那个故事拍成电影吗?我能否征询当事人的同意?” 老太太说:“一个故事,哪有当事人,你想拍就拍吧。” 殷惊鸿向她保证道:“如果有一天我把它搬上银幕,我一定会通知您。” 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去。 那是个秋日,她的长围巾一段垂在身后,是暖黄的色彩。 殷惊鸿奔回宿舍,在纸上记录下了这段故事。 每当她怀疑自己做了场梦的时候,就会回头翻这段笔记,纸张也慢慢变黄。 十几年以后,她终于把它写成剧本,有机会搬上银幕。 柏奚曾质疑为何剧本没有结局,只因故事就停在这里,她忘了问老太太,她想要什么样的结局。 一九三七距今已八十四年,黄玫瑰还活着吗? …… 柏奚的情绪收放自如,更接近体验派的裴宴卿反而需要比她多的时间调整。 两个人在街角抱了一会儿,裴宴卿冷静下来,问柏奚:“你怎么都不推开我?被人拍到怎么办?” 柏奚的手依然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道:“反正片场没人不知道我们的关系,随他们去吧。” 自从柏奚去她家过年以后,对她有一种毫无底线的纵容。 以前藏着掖着,现在明目张胆。 裴宴卿直起身,双手握住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睛。 柏奚不躲不避,看得久了,甚至揣摩女人的心思,试图吻她。 裴宴卿及时打住,牵着她走到一边休息,别在镜头下再做出更过分的事。 她扭头看到出神的殷惊鸿,道:“殷导怎么了?” 柏奚摇头。 今天一整天拍戏她都奇奇怪怪的,话都少了,可能也是节后不想上班综合征吧。 裴宴卿道:“你猜她结局写出来没有?” 柏奚说:“不清楚。” “你猜。” “没有。” 裴宴卿抬手,柏奚和她击了一下掌。 结局归结局,结局前的戏份还要按部就班地拍下去。 “《耳语》第二十八场一镜一次,Action!” 宋小姐被关在家中禁足,一步不能踏出房门。 红玫瑰重新回到百乐门,但流言四起,倒不是传她与宋小姐,说她攀高枝失败,被宋司令玩过后始乱终弃,编得天花乱坠。 好在即便不登台,她也依旧是百乐门的老板,依旧画着无懈可击的妆容。 “《耳语》第二十八场二镜一次,Action!” 宋小姐的丫鬟路君在门口和她小声汇报外面的消息,宋小姐背靠着房门坐在里面。 “谢小姐已经回舞厅了,有人说些不好听的话。” “但应该没关系,她……以前估计也没少经历过这种事,不会放在心上的。”路君安慰她。 门里久久没传来声音。 “小姐?” “《耳语》第二十八场三镜一次,Action!” 宋妈妈在门口劝过一次,让宋成绮向司令服个软,只要说两句好话,她就能重获自由。 和红玫瑰斩断联系,接受家里安排的婚事,她这一辈子有娘家、夫家护着,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出路。 门里依然没有回答,门外和二楼窗户下面都有警卫兵看守。 “《耳语》第二十八场三镜一次,Action!” 燕子来时,又是春回。 路君在花园里摘了一捧新鲜的花,给花瓶换了水,插在里面。 宋小姐常年待在屋内不见天日,皮肤羸弱苍白,坐在床上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路君愧疚道:“对不起小姐,太太派人看住我,不让我出去,我现在比小姐的活动范围也只多一个院子。” 路君说:“太太真可怕,她连我出去的小门都知道,就好像也被堵过似的。” 她察觉僭越,捂住嘴,当作没说。 路君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旁,端起窗台另一盆花,道:“这盆死了,我给小姐换盆新的进来。” “《耳语》第二十九场一镜一次,Action!” 沪城笼罩在不寻常的气氛当中,宋司令连夜赶往军区。 一大早醒来,满城报纸头版头条,白纸黑字一件事——卢沟桥事变。 广播电台来回播报着前线战事,街头巷尾的沪城民众自发游行,百乐门开展“募集抗日物资”义演。 “《耳语》第二十九场二镜一次,Action!” 华北沦陷,日军南下,势如破竹。 红玫瑰收到顾先生从香港发来的电报,已帮她买好船票,让她离开上海,他在香港等她。 红玫瑰把船票压在枕头底下。 “《耳语》第二十九场三镜一次,Action!” 虽然南京国民政府竭力安抚人民,但逃难潮已然开始,渡口人满为患。 有权有势的人早就提前撤离,包括宋小姐的未婚夫一家,逃去了香港。 作为司令家眷,宋公馆的人始终留在沪城。 但终究也留不住了。 宋司令决定送她们走,不去香港,去美国,越远越好。 随着战事扩大,香港未必就是永远安全的。 宋小姐张了张嘴,宋妈妈拉住她的手,制止她的话。 回到房间,她才问道:“你是不是想问你爸爸,能不能多带一个人?” 宋小姐轻声说是。 宋妈妈道:“别傻了,如果不是日本人打过来,解除你的禁足都是权宜之计。你再旧事重提,就是提醒你爸爸过去一枪把她毙了。” 宋小姐脸色惨白。 宋妈妈终究不忍,道:“别想了,安心准备出国,在那边你可以继续读书,还会遇到其他人。你会发现你二十岁的这段记忆,就只是一段记忆罢了。” 宋小姐垂着头,声音低低的,打断她的话:“你后悔过吗?” “什么?”宋妈妈问。 “你二十岁放弃的那个人,也成为记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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