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吗!”列夫欣喜地直起身,顶着伊凡先生不赞同的视线,补救道,“给我一半就可以。我身体很好,不会生病。” 普希金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微笑。他不喜欢分享食物,但那句话就是被他说出了口。他简单判定是因为列夫有毒。 “越是那些说自己健康的人,越容易突然难受。”伊凡絮絮叨叨地说,但也没有阻止。列夫缩着脖子,看他带着空了的碗碟消失在厨房的大门,才听到普希金慢吞吞说道:“那本书,能借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难道您也对文学感兴趣?”列夫看起来颇为惊喜,他并不吝啬于分享书本,就像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善良、和蔼与宽容。 “那倒不是。” 他咧嘴笑了笑,“我是对那两个名字感兴趣。《战争与和平》,啊,还有托尔斯泰,这可是个显赫的姓氏。” “……唔,嗯,是啊,”他闪躲似的游弋眼神,最后干脆盯着书名看,“不太重要。先看书吧。” --- 普希金盯着纸面上的战争,脑海却回忆起现实中的和平。 他在教养院里长大,那里成天是祷告与忏悔。 血统不纯、肤色发黑的他天生有罪。他要更努力,更投入,更虔诚,才能得到应有的份额。 修女们最常说的话是“外面还在打仗,你们要心怀感恩”。 他不关心大人间的战争,他只想得到自己的衣服,食物,权利,也许还有微不足道的尊严。 无论因为多么微小的事情,而多么痛苦地向上帝祈求,上帝都不曾望过他一眼。 他不配得到宽恕,于是魔鬼来了。 曾经和他住在同一间禁闭室的尼古莱带着满身的鲜红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微笑着伸出了手,问他:“能不能告诉我一个有趣的故事?” 他做出了自由的选择,愉快的尼古莱付给他报酬,将他带到新的挚友身边。 他有了更多的食物,更多的理想,更多的钱,可以把瘦小黝黑的自己变得发白发胖,可以挤进温暖堂皇的宴会大厅,让人们在痛苦的几天后变凉。 他从不去问为什么,因为人人都该死。尼古莱的新朋友,他的新上司,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提前了审判会的开席。 费奥多尔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有一个想法,即消灭世界上所有的异能力者。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宏愿,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他已经疯了,幸而他要的也并不是这个结果,而是过程。 若异能者会被他毁灭,那它们便并不是“超人类”。当人类进化为超人或是孕育新的超人时,人才会得到改善。 普希金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就像他也无法理解列夫对他……对所有人的信心。 他不愿接受上帝安排的命运,令丑恶的异能,将他带往无处可去的一生。 但他也没有费奥多尔那样伟大的志向,竟想要向天宣战,将全部的人生与热情奉给神明证伪。 何况惯于被求生支配的本能让他吐不出拒绝的话语,骨子里的不忿也在撺掇他跟随贪婪。 既仇恨,又胆怯,这就是他,一个小人,和费奥多尔或是列夫全然不同。 如果他们能早一点遇见……啊,那当然不可能。拥有这个姓氏的人,怎么会到教养院去呢。 果戈里是一汪血,他是一坛腐坏的酒,他们两个是永恒芬芳的圣油。费奥多尔装在锡罐里,列夫装在水晶瓶中。 他是神圣的。 也是易碎的。 只抗争恶,而不残酷地对待罪人,将会被绝望淹没。 --- 他们多在店里坐了一段时间,因为普希金想看完第一卷的第一部分。 然而他暂且只看了八页,就发现中间出现了明显的断节。 不是普通的缺字少段,是明显消失了好几页,从页码就能看出来。 他偷眼去看列夫,对方正托着下巴,凝视窗外灰色的天空。 他看得很认真,仿佛在构思与这本书一样宏伟深沉的情节,普希金研究了半天,发现他的视线根本没有落点,漫无目的在天上逡巡。 他立刻有点抓狂地快速翻了一遍这本书。这无疑是一部长篇巨著,根据卷首的目录,应该有整整四卷外加余韵尾声,但他翻到的最后一页连话都没说完,也不像是故事快要结束的感觉。 他实在是难以忍受这份憋屈:“是谁把它毁成这个样子?” 而列夫竟然没把对方骨灰扬了? 普希金难以理解。原书大概是这一本的三四倍厚,这么长的文章,再有空闲的人也要写上几年。 现在缩水成这样,换成他,就是同归于尽,他也得……总之谋划一下。 “一些群体性的敌人……它们讨厌我的,我是说,讨厌我所喜欢的文学,所以想毁掉所有作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列夫无奈地说,“我能理解它们的憎恨,但侵蚀书籍并不会让它们空虚的心灵得到安慰。过去的我是一切的源头,我想要找到原因,它憎恨我,而我也……” 我也憎恨自己的原因。 “所以,你是为了毁掉你书的人来的,”普希金直接挑明了这再明显不过的事实,“甚至不是为了你自己,哪怕这是你写的书。” “被您发现了,”列夫尴尬地搓了搓手,显然也认识到了自己的掩饰并不高明,“并不仅仅如此。” “虽然对我本人来说,我更喜欢记忆随着死亡消逝。消除了过往,进入崭新的白纸般的生活,我梦寐以求这样的未来。” “但不应逃避,也不应胆怯。恢复记忆的我应当更能理解它们的痛苦,至少会知道原因。” “哦,”普希金干巴巴地应和,侧头去叫送点茶水上来,“您实在太……太高尚了。” “您一定认为我的想法十分虚伪吧,”拥有托尔斯泰姓氏的青年露出了苦笑,原本注视着他的瞳孔微微涣散,落到书脊上,轻声呢喃道,“所有人都这么想。大家奉承我,夸赞我,是因为我的地位,我的阶级,如果我不是列夫·托尔斯泰,我可能大字不识,一无所成。” “我无法更改我的出生,无法改变阶级带来的压迫,无法阻止富人剥削穷人,无法阻止人人都像野兽一般活着。” “但我固然相信……人的本质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即使我不会读写,我思想的结晶仍然如出一辙。只要我仍然能对世界建立理性的态度,我就仍然是我。我想用文学改变世界,不是因为我写的有多么好,而是我相信,被看到、被思考的文字,会化为人战胜罪恶的勇气与力量。” 普希金盯着他,又像被灼烧到一般扭过身子。 他虚伪地说道:“您是无比优秀的作家,即使是残篇也看得出来。您是与众不同的,您就应该这么想,在意那些并不重要地小节,就像把钻石镶进泥像,用黄金做挖土的铲子……” “泥土能耐受更高的温度烧制,黄金受到一点挫折就会变形。”托尔斯泰抬起眼帘,重新凝视着普希金。 他眼里有跳跃的火焰,像静静燃烧的松香。 “亚历山大先生,您真的认同,钻石就应该以黄金做底,宝石与珍珠只能缝纫在丝绸上么。” “…………” 当然不。 当然不! “我突然想到一个笑话,”普希金心烦意乱地擦着脸上的汗,嗓音也嘶哑得厉害,可恶的老头一直没把新的饮品端上来,“托尔斯泰是胖子的意思……” “而亚历山大是人类的保护者,”托尔斯泰重新露出了微笑,纯粹又真实,“都来自希腊语,哦,还有费奥多尔……它的意思是神的礼物。” 普希金:“……” 哈哈,你说的这个费奥多尔是我认识的那个费奥多尔吗,如果是的话,那他的确有可能做出不理智的选择,因为他和他的小团体也真的在圣彼得堡。 快逃.JPG 托尔斯泰注意了一下他的表情,恍悟着对了个暗号:“罪与罚?” 普希金:“…………” 不要提那个名字!! 眼见对方的脸都要扭成一团,托尔斯泰赶紧体贴地转移话题:“您……您异能的名字是什么?” 他没有直接冲上去直接抓着他的手说“既然你叫亚历山大那你的姓氏是不是普希金”以免把人吓跑,委婉地选择了迂回的手段打探消息。 实际上已经开始头脑风暴,如何在这个世界的费奥多尔眼皮底下把人偷出去。 听起来有点困难,不如干脆把费奥多尔君的小团体一网打尽吧。他的组织里尽是异能者,扒拉下成员想必充满了奇迹。 普希金绷紧了嘴角,不太情愿的样子。托尔斯泰鼓励地望着他,一脸期待。 “你对‘罪与罚’怎么看?”他思来想去,只觉得脑子越来越乱,冷汗越流越多,干脆反过来提出一个更不好回答的问题,先发制人。 “……《罪与罚》啊,”托尔斯泰的神色难免掺了些复杂的心虚,普希金读不懂,但他觉得哪里不对,“罪是人性,罚是神性,罪与罚,是人性与神性的纠缠。” 他装作没读过任何提名为此的书籍,只以字面与对费奥多尔的了解作为答案。 对面普希金的目光逐渐变得…… 怎么说,“不愧是作家”那种既敬佩又带点忿忿的感觉。 “那么,瘟疫呢?” 普希金话语里有股难言的恶意,托尔斯泰却出奇地平静泰然。 他并不是没有察觉到普希金的负面情绪,但是,由衷的喜悦仍然击中了他。 他已经可以确定对面的人拥有什么样的灵魂。 他说:“1348年,佛罗伦萨鼠疫流行,至七月城中死伤超十万以上。十位青年男女为了避难,住进乡下一座别墅,每日宴饮作乐仍觉不够,于是约定,每人每天要讲述一个故事以作消遣。” 不明白托尔斯泰为什么说起这个的普希金发表出了真实看法:“他们疯了?” “不,他们是普通的,无助的,彷徨的人。只是拥有了勇气,与恐惧死亡的天性斗争,与笃信神灵的信仰斗争。既然祂放任瘟疫与洪水在地上肆虐,人们便不再渴求上天的怜悯,命运的施舍,神明的关爱。” “他们转而爱自己。让生命露出纯真诗意的笑容,即使堕落有罪,即使生死激荡,他仍爱自己真实的灵魂。” ---- 托尔斯泰说的是薄伽丘的《十日谈》的简介。这部作品一般翻译成《鼠疫流行时的宴会》,想了想还是跟着文野的异能名走。大家(fgo玩家)应该听说过和它在一组的《莫扎特和萨列里》。 普希金写诗就和普通人写日记一样,流畅自然,信手拈来,情感真挚,看见什么写什么,读时会觉得他是个很可爱的人,那些词句出自他的真心,偏偏又如此优美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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