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你不听话出去乱走,被我的正头夫婿看见了,他要把你打死,我也拦不住。” 言罢,拂袖而去。 很显然,是方才朱奎这口无遮拦惹怒了她。 朱奎想要不管不顾,但又惜命,只好委委屈屈地藏再在这间屋子里。 他不禁自嘲道:朱奎也朱奎,枉你自认风流才子,如今你的处境,又与那些被养作外事的女子有何区别? 不,还是有的。 至少那些外室有行动的自由,有男人给的资产。 如今的他,却是什么都没有,连一顿正经的饭都吃不到。 他何曾想过,自己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 等那少女再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这几日也没人来给他送吃的,他就靠那两碟糕点苦苦支撑。 等少女再拿糕点给他,他可顾不上嫌弃了。 有了这次教训,纵然他心头十分屈辱,也再不敢有半分忤逆。 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阴阳怪气道:“你别这么不情不愿的,像你这么大的年纪,若非有还几分风情,你以为我看的上你?” 朱奎脸色一僵,急忙陪笑道:“没有……小生没有不情不愿,伺候姑娘,是小生自愿的。” “真是自愿的?”少女挑眉睨他,“不要事后又说是我强迫你,我可没有这种癖好。” “是我自愿的,是我自愿的。”朱奎连连应声,却又诡异地觉得,这番对话,怎么这么熟悉呢? 哦,他想起来了。 就在三年前,他在花楼里睡了一个清倌人。 当时那清倌人泪水涟涟,眼中尽是屈辱之色。 而他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喜欢用点强的。 对方越是不情不愿,不想伺候却又不敢反抗,他就越是兴奋。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看着眼前面露嘲讽的少女,竟觉得对方的长相与那清官人,颇有几分相似。 “啊!” 朱奎吓了一跳,惊呼着后退了两步。 那少女见状,面色骤变,忽然扬声道:“来人。” 不多时,便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女奴走了进来。 “大人,您有何吩咐?” 少女指了指朱奎,“这是吴大人送来的姬妾,把他带到官人那里,好好学学规矩。” “是。”两个女奴齐声应诺,不顾朱奎的挣扎,拽着他就走。 原本朱奎觉得,被人限制自由,像一个女子一般不能自主,就已经是最大的悲哀了。 被人带到正头官人面前之后,他才明白:真正的噩梦,开始了。 虽然少女给他编了一个“吴大人送来的姬妾”的身份,但大官人并不相信。 因为在这个府邸里,除了少女之外,只有大官人是真正的主子。 府邸里发生的任何事,就没有大官人不知道的。 在大官人眼里,他就是妻主从外面带回来的野男人,已经萧郎半老了,还耍狐媚功夫,勾引妻主,实在可恶! 头一个照面,大官人什么都没问,就先让人拿着戒尺,打了他五十下,说是教导他日后要安分守己,不要给他们家丢脸。 挨完戒尺之后,朱奎被人按着跪在院子里,没多久就觉得头晕眼花。 迷迷糊糊间,他才陡然明白:为何家里那些和他有染的婢女,都会不知不觉地消失。 他的母亲是当家主母,家里有什么事是母亲不知道的呢? 母亲一直要求他洁身自好,日后好求娶高门贵女。 如今想来,那些婢女,都是母亲为了维护他的名声,悄悄处理掉了。 朱奎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柴房里,硬板床,草草铺了一层稻草,身上连一块破毡都没有盖。 他是被冻醒的,在三更半夜冻醒的。 这次醒来之后,他也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饭菜。 可饭菜是馊的,汤汤水水都混杂在一起,装在一个大瓷碗里。 朱奎不想吃,但朱奎饿。 人在饥饿的时候,味觉会欺骗自己。 比如,把馊饭吃得狼吞虎咽,并觉得这是世间美味。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人拿皮鞭赶着,去井边打水洗衣裳。 刚打上来的井水倒是温热的,但问题是朱奎自幼养尊处优,根本就不会洗衣裳呀。 但对看守他的小厮来说,不会洗衣裳,很简单,打就是了。 几鞭子下去,朱奎再也不敢说不会了。 将一大堆衣服洗完,天色已近黄昏。 而他得到的食物,也只有两个硬邦邦的窝窝头,里面还掺杂着细碎的沙石。 这回他可不敢说不吃,更不敢露出半点嫌弃之色。 因为他也不知道,下一顿饭要着落在哪里。 吃完窝头之后,残阳的余晖已经彻底落入了地平线。 就在朱奎以为他终于可以休息的时候,小厮手里的鞭子再次落了下来。 “去,给大人和官人刷马桶!” 天呐,给人做妾,竟然这般艰难吗? 不曾亲身经历的时候,朱奎总觉得,家里的婢女若能给他做了屋里人,那真是天大的福气。 如今他只觉得,四面八方都在朝他发出无情的嘲讽。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为了不再挨打,他急忙起身,却在起到一半就晕倒在地。 等他再次迷迷糊糊有了意识的时候,并没有立刻睁眼。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只要他是清醒的,就逃不了无休无止的折磨。 也正是因为这点心眼,让他再一次见识到了后宅的险恶。 如今他躺的地方依旧是柴房,有两个小厮正坐在门口嗑瓜子。 其中一个问道:“哥哥,里面那位,真的有了吗?” 有了?什么有了? 朱奎不明所以。 “那是自然。”另一个冷笑一声,“大夫已经诊治过了,他肚里那块肉,已经一个多月了。” 这回,朱奎明白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在觉得荒谬的同时,竟也生出了几分慈父情怀。 直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样一个阴阳颠倒的世界里。 倘若日后都回不去了,或许肚子里这个孩子,将是他日后唯一的慰藉。 这个孩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想来,那所谓的妻主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多少也会拂照自己一二吧? 毕竟,这也是她的孩子。 就在这时,他听见门外的小厮“呸”了一声,十分不屑地说:“他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配给咱们大人生孩子?” 另一个小厮有些畏惧,“哥哥,这毕竟是大人的骨肉,大人哪能真的不管不问?” “你懂什么?官人尚未生下嫡女,哪容这些姬妾乱了尊卑?” 那小厮似乎是左右看了看,忽然压低了声音说:“我实话告诉你,这事大人已经知道了,也默许由官人随意处置。” 听闻此言,朱奎只觉得天旋地转。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就在这时,他不期然地想到,就在他十六岁那年,书房里伺候的一个婢女有了身孕。 被母亲发现之后,母亲立刻派人把那婢女带走了。 当时他苦苦哀求母亲,看在孩子的份上,饶那婢女一命。 母亲只问了他一句话,“你的前程重要,还是拿勾引你的狐媚子重要?” 就这一句话,朱奎就沉默了。 他默许了母亲将那婢女处置掉,包括婢女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 只是那个时候,他以为母亲只是灌了堕胎药,将那婢女给发卖了。 如今他却意识到,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因为,那个小厮又说话了。 “洗衣裳都用凉水,刷马桶也是一样。官人的意思是,就让他没日没夜地干活。 若他真有几分骨气,就自己投井,或者是一根绳子吊死。 若他没脸没皮,连这脏臭的活都干得下去,长久下来,肚子那块儿肉也保不住!” 曾经被他沾染的那些女子,又有多少是被逼着自尽的呢? 这一刻,朱奎突然痛哭流涕。 曾经的他,是多么的狂妄无知,又多么的自以为是呀。 上天把他送到这个阴阳颠倒的世界来,难道不是为了他惩罚他吗? 在悲痛和后悔中,他解下自己的腰带,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 “朱兄,朱兄,醒醒,醒醒。” 朱奎是被人推醒的。 他睁开眼一看,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老和尚讲经的披香殿里。 而把他推醒的那个,正是同乡孟龙潭。 他猛然翻身而起,四下一看,披香殿里的香客们早就走了,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就只剩下端坐莲台的老和尚。 “孟兄,江公子和江娘子呢?” 孟龙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朱兄,你莫不是还没从迷障里醒来?哪有什么江公子和江娘子?” 说完,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就冲大师行礼,“无相大师,劳烦您再给看看,朱兄的魂魄,真的全都回来了吗?” 无相大师微微一笑,道:“假做真实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孟施主又怎知没有江公子?朱施主又怎知江公子真的来了这山门?” 孟龙潭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了笑意,“多谢大师指点。” 眼见天色已晚,孟龙潭就拉着尚未回神的朱奎下山去了。 “孟兄,上山之时,真的只有你我二人结伴吗?” “那还有假?”孟龙潭道,“往日里,朱兄最不喜欢这些山野孤寺,今日也不知道是为何,非要与我同游。” “那江公子……”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孟龙潭道:“江公子家中还有要事,看完榜之后,便带着家丁回去了。” “江公子真的没有和我们一起上山?”朱奎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明明是四人一起上山的,为何孟兄却说只有他们两个? 也是孟龙潭好性,被他三番五次的质疑,也没有动怒,而是认真地解释道:“真的没有。今日结伴上山的,只有你我二人。” 接下来,朱奎就没有再说话了,一路上都神思不属。 等回了江宁城之后,孟龙潭要他赶紧收拾东西,好明日一早结伴归乡。 朱奎胡乱应了两声,但第二天孟龙潭要启程的时候,他却说自己还有事,暂时不走了。 “朱兄,你真的决定了?” “孟兄请放心去吧,我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能把自己给弄丢了?”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孟龙潭就是觉得有点放心不下。 这倒不是说他和朱奎的感情有多么深厚,只是如今的朱奎,跟他们来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那种大彻大悟之后的超脱感,简直比潭拓寺里的无相大师还无相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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