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洛斯的头发是雪白的,狐毛大氅也是雪白的,有时候蹲在雪地里都不会被老虎发现,但潘总是能一眼找到祂,突然扑过来把祂压在雪地里亲吻。 是的,亲吻。伊洛斯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了爱河,祂想这一定是主神给予祂的最后的仁慈,让祂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还能感受一次爱情的甜蜜。 “在想什么?”潘不高兴地捏捏祂泛着薄红的脸颊。 “……在想今晚上吃什么好吃的!”伊洛斯温柔地笑了起来,猫一样的眼眸弯弯的,比阿卡狄亚的月亮还美。 “怎么像人类小孩儿一样啊?嘴馋。”潘有些嫌弃地敲敲祂的眉心,明明一点都不痛,伊洛斯的眼眸却慢慢蓄满了泪意。潘被吓了一跳,连忙把心尖上的宝贝从雪堆里抱出来,笨拙地道歉,“别哭啊,我就是说笑……我今天早上就把要烤的鸡腌好了,就等着宝贝说想吃呢。” 伊洛斯含泪笑了起来,眼里的泪花像晶莹的,月光照耀下的露珠:“我就知道,潘最好了。” “那还哭吗?” 伊洛斯摇摇头,一滴眼泪顺着湿透的长睫飞落在潘的手背上。潘抬手舔了一口,苦着脸道:“咸的。” 伊洛斯又被逗笑了,正要擦擦眼泪和潘手牵手回家做饭,潘突然凑过来,按住祂的肩,一脸认真地舔舐祂眼睫上潮湿的泪。 “哈哈……不要了……”伊洛斯有点不好意思,用力推着潘宽厚的肩膀。 “伊洛斯。” “啊?” 潘格外沉重严肃又充满渴求的声音让伊洛斯胆颤,祂隐隐约约地预感到潘即将说出的话会让祂陷入两难,于是祂抢先一步转移话题:“潘,我好饿啊!我们快点回去好不好?我想吃你亲手烤的鱼,用雪松之焰烤,好吗?” “……好。”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次了。伊洛斯刻意回避着某些事情,某些对于潘来说很重要的事情。在遇见伊洛斯之前,潘从来没有想过为阿卡狄亚添一位新主人。 伊洛斯松了一口气,但更大的忧郁很快又占据祂的心灵。神的寿命无穷无尽,但祂早已被放逐出海,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失去生灵信仰的神祇很快会变得苍老、重病、厄运缠身,祂如今依旧保持着年轻美丽的容颜,是因为吸食了潘的精气。 是的,神也会如山精鬼怪一般吸□□气,尤其是气运衰颓的神,会在极度的痛苦、挣扎和贪恋中变得面目全非,做出为人所不齿的事。 很多时候,伊洛斯觉得潘遇见祂很可怜,很不幸,这种不幸是祂强加给祂的,祂从潘那里无耻地偷来了本不属于祂的幸福,可是祂无法把原本平静的生活归还给潘。 祂贪恋潘的温暖。 啊。如果潘知道的话,一定会很生气的。 和传闻中不一样。潘的性格其实十分随和,可能因为祂本身只是山羊,温柔起来简直能把阿卡狄亚雪山上万年不化的积雪融成一滩温热的泉,但这并不意味着祂很好惹。潘一旦生起气来,能把伊洛斯折腾个半死。 一夜过去,半死不活的伊洛斯躺在柔软的山羊绒毯里,浑身都是差点破皮的咬痕,雷声大雨点小,只有靠近后颈的那一处,是真的咬得很重,潘又不给舔,导致现在还在渗血,疼死了。 伊洛斯慢吞吞地抬起软成柳条的胳膊,摸了摸伤口,脑袋昏昏沉沉的,突然闪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传闻中阿卡狄亚的山羊会吃人,原来是真的。 伊洛斯睡着后,潘出门一趟,回来时浑身带着冰雪的寒凉,但祂的脸是热的,手也是,手里握着的那对指环更是被捂得发烫。 祂郑重其事地跪在床边,托起伊洛斯白皙修长的手,将其中一枚雕琢着海蓝色蝴蝶的白玉指环套进伊洛斯咬痕斑驳的无名指上,那一刻,熟睡的伊洛斯突然打了个冷颤,潘期待着祂能醒过来,和祂一同见证这个幸福的时刻,但伊洛斯没有。 潘等了一会儿,也不失望。只是爱惜地捧着那只带着指环的手,极其庄重地亲吻了一下,脸贴在伊洛斯柔软的掌心,就这样看了祂好久好久。 那天夜里,十二月的一天晚上,阿卡狄亚却像是突然迎来了温暖的春天,鹅黄色的小花甚至开到了雪山上,漫山遍野都是疯长的月亮草,小动物们扎堆举行宴会,连溪水都汩汩地唱起美妙的歌来。 伊洛斯醒来时,只觉得腰腿酸疼得厉害,坐起来本想顺手握拳捶捶背,可五指捏和的时候,祂蓦地怔住了。 祂虽然笨,不太懂什么情情爱爱的仪式,但戒指祂还是知道的。这是人类发明的东西,像个圈套一样的小玩意儿,却意义非凡。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他? 伊洛斯缓缓扭头去看床上熟睡的神祇,心里百味杂陈。祂的卷发不打理的时候能长得很长,因为祂本身又高大,垂下来就显得十分惊悚,所以伊洛斯每个月都会帮祂剪掉过长的头发。祂的面容十分俊朗,只是冷脸皱眉的时候会显得特别凶,比如昨天晚上。 不过,祂熟睡的时候倒是变得很无害,甚至有点可爱,至少伊洛斯是这样觉得的。祂总说伊洛斯的睫毛很长很漂亮,其实祂自己也不差,再加上鼻梁英挺,轮廓深邃,嘴唇也很软很好亲。但伊洛斯最喜欢还是祂的金瞳,里面藏着令人震颤的野蛮和神圣。 只要祂愿意,祂一定会遇到一个受人景仰的神祇,一个足够善良的、能够包容祂坏脾气的伴侣,而不是一个只会吸食祂精气的恶魔。 伊洛斯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好像只是这样想想,就让祂十分疲惫。祂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那只海蓝色蝴蝶好像要从指环上飞出来了,祂想,自己也该走了。 在阿卡狄亚的最后一段时光,是祂从潘这里偷来的。此时祂已经不再感激主神的恩赐,因为这段感情注定只会让祂和潘饱受煎熬。 虽然很可惜,但伊洛斯不得不将手上的那枚戒指取下来,像剜掉身上的一块肉一样,伊洛斯疼得掉了眼泪。祂最后一次亲吻并没有献给心爱的潘,而是落在那枚玉指环上。 祂把玉指环放在潘宽大的掌心,随后穿衣离开了这座给予祂“家”的幻想的宫殿。 祂站在阿卡狄亚的雪山之巅,春日里重生的蝴蝶贴近他冰凉的脚踝,惨白的日光照得祂有些头晕,祂朝落在指尖的蝴蝶温柔地笑笑,静谧的雪山突然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与此同时,伊洛斯雪白的身影化作一只海蓝色的闪蝶,还没被人捉进手里就变得透明,直至消失不见。 离开阿卡狄亚后,不出意外地,祂的身体开始急剧地衰败,原本水亮光滑的皮肤变得犹如树皮般苍老,身形变得佝偻,一咳嗽就浑身疼痛,连那双海蓝色的眼眸也变得浑浊。不知道是该悲伤还是该庆幸,祂身上神祇的气息变得很弱,即便是无所不能的潘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最擅长躲藏的蝴蝶。 祂太熟悉潘的气息了,只要是有可能被潘的神力触及到的地方,祂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但这样并不是长久之计,祂知道潘有多么强大,只要祂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去往哪里,藏在什么地方,最终一定会被潘发现的。 祂现在这副模样,唯独不想被潘看见,这是祂最后的尊严。 伊洛斯短暂地在牧羊人的草棚里睡了一晚,看着那些可爱的山羊,伊洛斯忍不住伸手去抱,却被早起的牧羊人拿着牧鞭狠狠地抽打一顿,踹出了草棚。伊洛斯的腿就这样摔断了,但祂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突然间,祂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就这样死了,该多好。 就这样死了。 死。 对于神祇来说,死是很陌生的事。但伊洛斯已经别无选择了,只要祂死了,一切都会好好结束。 祂用仅存的一点微薄神力化出了一枚短短的钝刀,开启了祂漫长的噩梦。祂偷偷地把自己的血喂给羊群喝,自己的肉割给羊群吃,很快,羊群的长势十分喜人,还没开春,就被宰杀好拉到集市上去卖了。 伊洛斯傻傻地跟着牧羊人来到集市,看着羊群的尸体被人们抢购一空,眼泪混着浓稠的血,就这样滴进雪地里。 啊…… 原来祂还在寒冬啊。
第50章 混沌之境 神是不死的。 听上去像是天地对神的偏爱,但对于被放逐的、失去信徒的神祇来说,这无疑是最残忍的诅咒。 伊洛斯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祂的身体越来越接近人类,几天不吃饭就饿得虚脱,可是再也没有了会给祂面包和浆果的山羊。祂想念阿卡狄亚纷纷扬扬的雪,想念潘身上温暖的青草香,但祂不后悔从潘身边离开。 祂只是……偶尔,偶尔会看着那苍老的,满是褶皱的右手无名指流泪,好像那上面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样,那被温柔圈住的触感让祂极其眷恋。 当祂走投无路,想要走向那片能吞噬所有生灵的海洋时,祂遇见了宙斯。 正在勾搭秘境海妖的宙斯。 伊洛斯的闯入无疑破坏了宙斯的兴致,年轻又张狂的主神一脸厌恶地打量这个垂垂老矣的神祇,忽然间,祂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托着下巴闷声笑了起来。 “孤独之神伊洛斯,你到哈迪斯的地盘干什么?” 曾经籍籍无名的三流神祇如今现在神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潘神发了疯,把三界翻了个底朝天,就为了找一只被放逐的蝴蝶。 是啊,谁能想到祂会在这里呢。罪无可恕的亡灵受罚的地方,冥界至深处,秘海之门。 “我来寻死。” 伊洛斯看着主神大人高高在上的模样,和祂并没有什么话好讲。祂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往前走,深黑色的海水漫过祂的脚踝,冰冷刺骨,当祂与宙斯擦肩而过时,宙斯按住了祂的肩。 “虽然这样有违吾曾订立的规矩,但吾还是决定帮你一把。”宙斯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声音听起来有种怪异的温柔,“吾这里有一枚火种,能烧尽世间所有痛苦。你很痛苦吧?你的身体,你的灵魂,都饱经折磨。” 伊洛斯不觉得这种好事能落在自己头上,更别说自己刚刚得罪了这位放浪的主神:“条件呢?” “条件是,把你的骨灰献给吾。” “……拿走吧。” 宙斯只告诉祂这火能烧尽世间所有痛苦,可祂没说烈火灼心本身就是一件至痛至苦的事。神是不死的,哪怕是毁灭之火也要烧上九天九夜,骨灰才能真正平息。 祂的神身终于死了。但祂居然还有亡灵。 祂的亡灵保留着祂这一生最美好最温暖的回忆,祂清晰地记得阿卡狄亚丛林里飞鸟振翅的声音,记得亲吻落在脸颊上令人脸红心跳的触感,记得那双神圣而带有侵略性的金瞳。 祂的引渡人迟迟不来,伊洛斯追随着那些记忆,最后一次回到了阿卡狄亚,现在祂已经是超脱人神鬼三界的存在,就算重新回到这里,潘也无法察觉到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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