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楚忙又致谢:“生受君家的好茶了。这样好的东西,想我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八品绿衣,若非是去豪门大户席上,恐怕也难以得见。” 说着又自嘲地笑笑:“不过依我生前寒微出身,便是去了也不过是供人家取笑的诹客,哪里会喝到这样好的茶水呢?” 小山还未说话,小绿就插嘴道:“郎君何必妄自菲薄呢?上个月裴中书在府中大宴宾客,奴婢与姐妹们有幸忝列其中,席间孙郎为奴一位妹妹作诗一首,赢了满场喝彩,连裴中书都盛赞您才思敏捷,立意高远,乃当世俊才呢。”对他极为推崇的模样。 小山这下子明白为何小绿要给孙子楚端来碧落水了,原来这孙子楚是她的偶像,怪道呢。 “这——这——”孙子楚闻言不由瞠目,自从他离开家乡求学至今,所受最多就是旁人的冷眼诽谤,便是学成之后有了几分名声,也如同空中楼阁一般都是浮华。 谁知死后不意还能被人如此推崇,当下不由有些脸热,但心中也涌起了一股暖流。 只是回顾席间诸多侍女,并未见到这位小绿姑娘的身影。小绿容貌出众,并不是会让人一见便忘,泯然众人的人啊。 似乎是看出了孙子楚的疑惑,小绿含笑道:“奴婢德蒙尊上点化,能够侍奉主人,原身是一盆绿菊。” 孙子楚这才知道这位小绿姑娘是一位菊妖。 再联想往日在坊间听到的种种关于唐家香铺的传言,以及今日所见,不由觉得上首的小山及师傅更是莫测。 小山已经习惯了外人将他看做异类,他与师傅生活久了,对凡尘芸芸众生也难免生出了些漠然之心,因而对孙子楚的心思全不在乎。寒暄完了,他开门见山问道:“洛京乃天子脚下,龙气庇翼之处,治安甚好,孙公子又任着皇差,不似倨傲之徒,怎么突然就罹遭不幸了呢?” 孙子楚闻言,不由掩面愧道:“都是我见色起意,不自量力的罪过了。”
第4章 灵犀(一) 那日裴中书在府中大宴宾客,席间有人送了两盆绿菊,菊花常见,绿菊难得,便是闻喜裴氏出身,见惯了好东西的裴中书也颇为高兴,当下便让众人作诗纪念。 孙子楚因出身庶族,在国子学时又只顾埋头苦读,因而被授官之后一向和同僚没什么来往,这回到中书令府上参加宴会,也纯粹是因为中书令监管弘文馆,便将馆内一众官吏都请来了。 豪族世家的公子们自然是坐于室内,如孙子楚这般的微末小官,就只能在廊下有个一席之地,但他天生性格仁善,故而也不计较裴府怠慢,只觉中书令府上风光与众不同,便是坐在廊下也别有趣味,此时被主官要求作诗,也没有和其他廊下同侪一样,只拿些旧诗应付。 当下挥墨作诗一首:“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离趣味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 此诗一经送呈,当下便被裴中书请入室内,称赞他“才思敏捷、立意高远,乃当世俊才。”时人看中风评,有裴中书这几句,孙子楚当下就成了红人。 之后陆续就有宴饮请他,直至这一日,赵侍郎府中设宴,孙子楚也收到了帖子。 他本不想前去,这些时日宴会去得多了,只觉酒肉熏人,冷眼看着这些豪门大户们只把他当做一个凑趣的词人弄臣,便觉得自己满腹锦绣不得赏识,有些心灰意懒。 但老家人劝道:“我知道小主人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只是昔年孔夫子尚且周游列国不得看中,公子才华比起孔夫子如何?” 孙子楚道:“自然比不得。” “那小主人听说过闭门造车吗?便是不为得人赏识,自己一味闷在家里不出去走动,哪里能知道外面的变化,时间久了,我怕小主人成为井底之蛙,到时候肚子里的见识不够,反倒会变成一个书呆子呢。” 孙子楚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便准备赴宴。 这赵侍郎住在崇文坊附近,距离孙子楚租住的屋舍不远,孙子楚俸禄微薄,舍不得雇车,便自己步行前往。 谁知在路上就牵动了一颗春心,正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你道是延津剑合,因缘凑巧,千里姻缘一线牵,实则是红粉骷髅,蛇心绣口,鬼迷心窍把命抛。 话说赵侍郎有一嫡出幼女,生的花容月貌,才比蔡谢,长到如今刚好一十八岁。这一日恰巧坐着一辆翠帷朱轮、雕鸾绣凤的香车从外家访亲回来。 也是命里该这孙子楚有一劫,原本一个坐车,一个走路,便是一条道上也不相干的两人,偏偏一阵邪风刮过来,那掩着娇容的绣帘偏就临着孙子楚的当头撩开。自此高唐一遇,除却巫山不是云。 但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孙子楚虽然对赵小姐一见钟情,但见色起意到底不是君子所为,那孙子楚也只是瞒在心里,不敢声张。 若到这里,不过是个穷小子思慕贵小姐的俗套故事。这穷小子也有意拉住心猿意马,但世上的事情多是没法预料到,好比说赵小姐不是赵小姐,而是赵公子呢? 当年钦天监为讨好天后,特意占卜说某年某月某日所剩之男子不利天后,天后便秘密派遣金吾卫寻访这日所生之孩童。 不巧的是,当时任礼部郎中的赵侍郎的独生子,正是这一日诞生的。这赵侍郎子息困难,与夫人一连生了多个女儿,也不见有个儿子,多年来夫妻俩不知看了多少名医方士,拜了多少神仙菩萨,可是就不见有妊产子。 幸而赵侍郎之父年轻时在金陵地界为官,曾无意中帮助过当时在洞庭湖上某座寺庙中修行的辨悟,这辨悟多年修行颇能看人因果,正巧他在白马寺挂单,赵侍郎便请他看一看他们夫妻的子嗣因缘。 那辨悟道:“令君命中当有贵子,只是这贵人天生带煞,只怕往后不能以男子之身见人。”这话说完不久,赵氏孺人就诊出了喜脉,一家上下都欢喜无比。 谁知独子才诞生,就赶上天后批命这样古怪的事情,果然这孩子以后都不能以男子身份生活。 虽然对外宣称的是嫡幼女,但赵侍郎自家的事情自己心里清楚,阴就是阴,阳就是阳,本打算让独子在自己身边长成就假托去世,再将其伪装成旁氏遗孤过继来,这样既能让亲子在身边长大,又能承续香火。 只是没想到,等这孩子略长开了些,京中竟然开始传扬起赵侍郎幼女的美名,才十三四岁就有人家来提亲,着实是让人意想不到。 若赵璇是个柔和些的性子也就罢了,但他自小性格骄戾,赵侍郎夫妇又自忖亏欠了他,更是对他宠溺无度。 这般长成,这赵璇表面上是一副挑不出毛病温雅模样,实则性格恶劣至极,对于自己厌恶的人或事情,非得肆意玩弄不可。 他十三岁时,自家的表兄不知内情,对着这个“表妹”暗生情愫,少年慕艾,也是正常,但这表哥着实胆大,竟偷偷收买了他身边的侍女为其私下传递书信。 寻常人十三岁少年,收到这样的书信,心中虽会有怒气,但顾忌亲戚情分也会交由父母妥善处理。这赵璇偏不,他越是怒,越是按住不表,反而悄悄引导表兄更加投入,直到后来纸包不住火,又装作是被表兄胁迫的模样,差点闹得两家绝交。 若不是舅家大老爷做主,将这表哥送回老家书院读书,还不知他会玩弄这少年心至何种地步。 此例一开,倒是洪水开了闸,往后数年,他玩弄的人心更是不可胜数。只是世人都是些浅薄之人,从赵璇这里吃了闷亏,便都退却了,渐渐地他也得了清净。 但总有些楞种,自以为权势凌人,便欲用强使其就范,岂不知这更是赵璇的逆鳞,触之即死。 便有一个宣威将军的儿子,跟着父亲从边疆到洛京来述职,这小子在边疆是做惯了土皇帝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那一日他偶然瞧见赵璇在马球场上纵马飞驰,便对其见色起意,当下上场就调戏一番。他见赵璇并不回话,还自以为风流,殊不知在赵璇心中,这厮已经是个死人了。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被人炮制一通,打断了腿丢到了乞丐窝里,连带着身为宣威将军的父亲也因述职的时候得罪了人降了职位,一家子都没讨着好处,灰溜溜地回了边疆。 虽然这无赖被赶出了洛京,但赵璇的心里仍然充满戾气,正是憋着火气的时候,偏这孙子楚又撞了上来,虽是临街一瞥,但也让他察觉到了孙子楚眼中的倾慕之意,心中便选定了他用来泻火。 见这孙子楚竟是到自家赴宴,便计上心头,有意要使他在席间出个大丑。 到了家中,他便招来管家询问:“我见今天席上有个青衣小吏,倒与大人寻常邀请的客人不同,不知他是谁?” 管家道:“回小主人的话,那小吏姓孙名子楚,乃是山东庶族出身,按照惯例是不配上咱们家的门的,只是近来这小子得了裴中书的青眼,咱们世家同气连枝,便也要给他几分体面,着也是为了估计裴中书的体面。”一面说,还一面悄悄觑着赵璇的脸色,见他没有不耐才继续道:“若是小主人不愿看见他,小的就把他安排到廊下去,依照我们家的门第,也不算怠慢他了。” 若把他安排走了,岂不是放了他一马? 赵璇岂肯,便道:“我不过问问,你只按照原本安排好的做就是。”又说:“虽然是个绿衣小吏,但既被裴中书亲口赞过,想来颇有些出彩之处,你去向他打听打听,他有什么忌口的地方,也免得开罪了他。” 听他这话,管家立即就去席上打听,谁知这孙子楚还真有计较。 原来他自生下来便是个天生的和尚肚肠,五辛皆不能入口,若是不小心误食,轻则上吐下泻,重则高热昏迷。 见主家这样照顾自家,孙子楚也不由有些感动,直以为赵侍郎一家乃至诚君子,赵璇在后宅听说他这番回应不由啼笑皆非。 于是赵璇就命令厨房特意做了一份多多放了葱蒜的羊肉包子,单独端给孙子楚,果然这孙子楚才吃了一口包子便当着席上的众人一阵作呕,败兴急了,气的赵侍郎直接把他哄了出去。 这时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坊市大门都关闭了,这孙子楚无处可去,只好在坊门下窝了一宿,一夜又冷又饿,浑身上下还弥漫着秽水的酸臭味,第二日等到坊门开启时,已然是个乞丐的样子了。 赵璇听了他的惨状依然不觉尽兴,便想:“这孙子楚癞.□□想吃天鹅肉,此等卑贱之人也配觊觎我?这次不过是开胃菜,总要逼得他以后不敢再痴心妄想才好。” 于是不知怎地,这孙子楚在赵侍郎府上的事情竟然传的尽人皆知,有些本就妒忌他被人看重的小人更是推波助澜,添油加醋,人口相传之下,孙子楚竟成个行为无状,猥琐势利的小人了。
108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