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无一丝声响,如死寂静。 顾言慈忽觉耳后生风,寒毛乍起,陡然矮身低首,刀光从首上呼啸而过。 忙扯缰掉马,与身后人拉开距离。 “半柱香——” 听见武士的喊声,顾言慈强稳住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如擂心跳,咽下一口粘腻发苦的唾液。 豆大的汗水在兜鍪中散发着铁锈味,流入唇齿,耳边尽是自己沉重的呼吸。 空中似乎有黑色的什么飘过,顾言慈眯眼仔细一看,不知是谁的几根发丝。 发丝? 可这陌刀分明未开刃…… 耳根隐隐传来轻微刺痛,顾言慈猛地意识到什么,却不及自己反应,一个横劈盖面而来。 顾言慈硬生生架刀上挡,肌肉几乎痉挛。翻腕引力,两刃相交,擦出一阵刺耳尖啸。 有人要自己的命。 七哥…… 极热的身子忽乍起无穷气力,怒火满腔。顾言慈勒马疾行,挥刀直扑其面。 铛地一声,顾言悫竟携马被振开数尺,少年的双眸泛着猩红。 顾言慈继续驭马逼近,臂力迸发,变挥为挑。顾言悫下腰抬膀,马上翻身,堪堪躲过。 正欲踩蹬飞身,顾言慈左膝一通绞疼,不能直立。逢力无所依,身形恍惚,偏对方抬刀来逼。 刀的里刃晃晃映着顾言慈欲裂的眼眦,右膝的剧痛接踵而来,近乎要疼散自己的神识。 “一寸香——” 顾言慈死死憋住一口气,然一顿猛切如雨落下,右膝似被什么硬物生生挨了一击,瞬间痛到不能自已,随后只觉小腿阵阵痉挛,天旋地转,身子重重坠落地面。 场外惊呼随之起伏,顾言慈不知自己在地上滚了几圈,只知后脑嗡鸣欲裂,胃中翻江倒海,狠狠咳出数口腥甜的苦水来。 “父,父亲……” 少年死命拽着皇帝的衣袖,嘶哑着嗓子一字一字艰难出声。 “七,七哥……求您……” 说罢顾言慈昏死过去,场内乱做一团。 顾言悫立在马边,不可置信地看着染红地面的鲜血从顾言慈的腿上不断流出。 刀尖上殷红的鲜血顺流而下,染了自己满手。
第六十九章 明黄 原谁留 殷王腿伤昏迷,上大怒。因齐王不避所弱,令其思过,下旨彻查陌刀被调一事。 后责令当日负责诸将,并降罪军器监利器署,当日管控军械供应两人笞八十,纷纷不治而亡。 殷王一连七天昏迷不醒,宫中更有谣其时日不多,病入膏肓。但自太皇太后赐死两个嚼舌根的小宫女之后,荒唐之言再未起。 帝京之中亦是风起云涌,因此事交由太子负责,又因齐王而起,不少谏官或讽太子办事不利,或责齐王无悌可言。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无非太子齐王两党分为敌垒,以交战于庭。 顾言慈从未觉得身子如此轻盈,好似一缕风就能把自己吹散。 眼前隐隐约约似乎有人影闪烁,想要抬手把那人抓住,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气若游丝,喉如刀割。 真实与虚妄在眼前交织,那抹明黄像破云的鹰,划破虚空。 “二…哥……” 微凉的什么液体忽落在自己面颊上,划入唇中微咸。 头被人小心抬了起来,随后一股水流润湿了唇齿。 又不知过了多久,顾言慈逐渐感觉到自己体温的回升。宛若灵魂归位一般,五感重新有了归属。 耳边低语,口中腥涩,鼻尖药苦,眼前光亮,手中温热。 直到一日清晨,毛茸茸的一团什么东西伴着清脆的铃铛声,一屁股窝在了自己脸上,闷得自己不得不强撑着张开眼睛。 “咳,咳……快把这东西拿走。” 每一个字近乎都要耗尽胸腔里的空气,仿若千金重。 “是,殿——” 少女刚把狐狸抱起来,忽的一僵,看着榻上面色苍白的少年,眼眶中刹那蓄满了泪水。 “你,你……” 死死抱着怀里的狐狸,少女伴着哽咽泪流满面,再说不出话来。 “别哭了……上元,都快被你捂死了。” 吕九畹一把丢掉狐狸,一步步哭着走到顾言慈榻旁蹲下身来。然后一手捂着嘴死命压着哭声,一手抬起想要触碰顾言慈,却又颤抖着缩回。 “怎么了?” 吕九畹闻言只是低声啜泣,拼命地摇头。 须臾,待少女平定下来,抹了两把泪。 “我去给德妃娘娘传话,你别再睡了……” 说到后面,吕九畹又是几声抽噎,哭红的眼睛复泛起水光来。 屋里只剩顾言慈一人,顾言慈扭头和乖乖伏在地上的上元四目相对。 “谢谢你救了我。” 看着少年忽对自己笑意盈盈的模样,小狐狸歪歪脑袋似有些不解,只是仍安静坐在地上望着,灵秀可爱。 自己的腿……呼,还好,至少还知道疼。 不一会儿,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房中,为首的竟是太皇太后。 “太奶奶……” “好,好孩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太皇太后招招手,遂有几名御医前来给顾言慈把脉观相,宫女煮水盛药,一切都利落地处理,仿佛演练过千万边。 “太奶奶怎么来了,怪远的。” “……唉,自从你昏迷不醒,可怜你姨妃整夜整夜地不合眼,还要劝慰我这个老人家。方才九畹那姑娘红着眼来寻若桃说你醒了,我便和你姨妃一同来了。” 司马若桃站在太皇太后身后,迎着少年的目光只是流泪点头,亦发不出声来。 妇人鬓角的乌发上,不知何时忽有了一两根银丝,格外扎眼。 祖孙三人寒暄几句,见顾言慈精神略显不济,便不再多言,率着众人退了出去。九畹亦随御医煎药去了,只留琉璃一人侍奉。 “琉璃。” “唉,奴婢在。殿下可是渴了?” 顾言慈摇摇头,看着女子也微微发红的眼睛什么也没说出来,良久。 “二哥,他可来过?” “太子殿下?并未,殿下昏迷时陛下不许闲杂人等探视,故唯有陛下和齐王殿下来过。” “陛下……等等,九哥也来过?” 琉璃点点头。 “是,但齐王殿下只是去见了德妃娘娘,说是赔罪,并未见过殿下的面。” “……好,我知道了。” “殿下若用得上奴婢就叫奴婢,奴婢就在外头守着。” “嗯。” 原以为那明黄之色是二哥……也罢,多思无益,睡觉吧。
第七十章 经年 听父言 “父亲。” 顾焕章挥挥手,示意顾言慈不用行礼。坐到顾言慈床边,见顾言慈手上拿着《东观汉纪》遂道。 “看书呢。” “嗯,功课总不该落下。” 顾焕章笑着捋了捋胡须,眼角泛起皱纹。 “你倒是懂事,只是身子还未好全,也不要勉强。” “孩儿晓得。” 顾焕章点点头。 “朕几日前任命宇文铮为此次行军道总管,领了三千羽林军前往肃州,以辅左骁卫将军苏偃作战……此次作战若能凯旋,不出意外,肃州一众战绩杰出者应会回京受赏。” “是,多谢父亲……” “谢什么,他本就是我的儿子……” 如山巍峨的男子忽然眼中闪出点点泪花,幽暗深邃的眸中晕开许多苦涩。 “朕也不知,当初怎么狠得下心来……” 实际上,顾言慈也想知道当年父亲如何能恨下心来。退一万步讲,即便不是亲子,但十余年的父子之情岂能有假,又如何说断就断。 “十郎可听说过迦楼罗?” 闻言,顾言慈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是传说中以龙为食的金翅大鹏鸟?玄丘对三坟五典并不了解,虽听说过这个名号,却知之甚少。” “迦楼罗是一个组织,多年来埋伏各地与朝廷相抗。” 迦楼罗……思及其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天下竟有如此狂徒匪帮?!” “十郎不必担心,迦楼罗在十年前已被捣毁消灭。” “十年前……洛阳之变?” 顾焕章无力地点头,一声长叹。 “此事说来话长,先帝开朝之初,各地豪强因顾氏是禅让得天下,一直存有不敬之心,虽常滋事,却也不算大患。 然而这群人中却有几家前朝旧臣,既不受太皇太后节制,更不尊本朝皇室,私下勾结,妄图不轨。他们以‘迦楼罗’为名,行事诡秘。直到贞曜五年朕遇刺,他们才首次露出踪迹。 后来又有许多事都疑与这群人有关,朕命靖培林暗中追查,却总无法断定其中成员身份。再后来,莱文昭公宇文升鲲旧病复发,油尽灯枯,心里放不下此事,便想到了与朕合演一出苦肉计。 朕将他降职夺权,并散布朕不满宇文氏的传言。又强令宇文一族迁至江南道,更多次在朝堂上斥责他,直到最后在贞曜二十年,朕降罪于莱文昭公,将他当众斩杀,朕的异姓兄弟……” 说到这里顾焕章以手掩面,似叹如泣。 听此,顾言慈轻轻握住父亲的另一只手,抿唇不言。 “此后未过多时,迦楼罗果然现形,主动联系宇文钊,自然被朕一举铲除。 宇文升鲲亦追封了莱国公,世袭罔替。至于钦差一事,迦楼罗一除,地方豪强各自惴惴,噤若寒蝉。 就当朕以为迦楼罗已被彻底剿灭了,你大哥却在宗正寺被他们害死……” 宗正寺是犯了错的宗人的去处,大哥犯了什么错顾言慈并不知道,只是听说他曾被父亲贬为庶人,改名梁大,幽禁在宗正寺。可是…… “大哥不是自缢而亡吗?” “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顾焕章敛起混沌的目光,继续道。 “等到深挖下去,当年燕王的生母——齐充媛也和司马陌脱不了干系。当年那场时疫,她是第一个染病的,可若不是传递消息需要与外界接触,她身居深宫,又怎么平白染上了时疫呢?再后来,连太子身边,都有他们的人了……如此几次三番,教朕怎么不起杀心? 于是朕便设局,携你七哥巡幸洛阳,引蛇出洞。不想幕后之人竟是那个一向病怏怏司马陌,你七哥的舅舅。蛰伏二十余年,他要的是朕的皇位,是大雍的天下,是司马氏的荣光。” “那七哥……” “十郎,朕要四海人心归一,身上流着司马家的血,便是有罪……” “身上流着司马家的血,便是有罪……” 顾言慈喃喃重复着男人的话,只觉剖肝裂胆,呼吸不能。 原不是父亲不让他活……是天下人不让他活。 男人闷声哽喉,千钧重担如山洪倾泻,他却扛了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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