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怔怔地看着霍秀秀,她潦草地说完,双手绞着一方帕子,神色小心又紧张,似乎她说了非常恐怖的事。 这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从霍秀秀忽闪的双眼中、局促的神情里、微微颤动的双肩上,悄悄钻进了吴邪的身体,顺着他的心脉血液流淌过四肢百骸,最后深深刻在了脑中。 5. 外头的风紧过一阵接一阵,窗体轻轻震动,引了细细簌簌的声响。 吴邪盯着手里的书,蝌蚪大的印字慢慢不清晰了,飘忽成扭曲的活体,他逐渐神游太虚,许久不曾翻过一页。 旁边泡茶的云彩偷偷瞧了他的神色,转头拍王盟,悄声问:“少爷怎么了?” 王盟耸耸肩,意思他也不清楚。 云彩捧着茶盅到吴邪桌前“咔噌”一放,故意整出动静,吴邪浑身一激灵,像给人打醒了一样。 “少爷,喝茶。”云彩抽抽面皮,扯个面具一样的假笑。 “哦,谢谢,”吴邪放下书,端起茶掩饰自己的失态,砸吧砸吧嘴,“嗯,这白芽尖子不错。” 云彩忍不住道:“我的少爷,这哪里是白芽奇兰,你到底怎么了?” 吴邪一愣,再细尝一口,果然是武夷岩茶。他面上尴尬,摇摇头道:“哎,我看书看昏头了。” 云彩还要再问,王盟挤兑了她一下,朝吴邪道:“是是,少爷看一早上书了,头昏脑胀的,要不歇歇?”又讨好般看云彩,“姐姐不是说,昨天族长差人送了不少零嘴小点,快拿出来让少爷尝尝。” 云彩知晓他的意思,却故意道:“有的人没心没肺,喂了也白喂。”说完还是径自去整茶点。 吴邪摸摸鼻子,叹王盟:“你小子倒机灵,没白带你过来。” 王盟狗腿状:“少爷你人这么好,我能不为你着想吗?”他顿了顿,又再试探道,“这几天你心事重重的,房里大家都很不安,究竟出什么事了?” 吴邪再喝口茶,却是闷声不言,王盟便识趣地不再提。 那日霍秀秀一席话令吴邪上了心,这几天都在想着自己的事。他回吴家的时候,二叔便对他和盘托出当年送他去张家的不得已,口吻里满是怨怼。三叔则对他破口大骂张家当年趁火打劫,为吴邪这些年受的苦报不平。吴邪心中波澜,面上却一言不驳,旁敲侧击地细细问了当时的情况,二叔那里警觉地回了句“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用再提”,三叔那张没阀门的嘴,倒将一切前因后果都说得明明白白。 当年吴邪的爷爷死得突然,吴邪的父亲也去得突然,两人都没等到吴邪出生,也正是他们的死讯让吴邪的娘动了胎气,被迫早产,不能固元回本,在吴邪出生几天后便撒手人寰。短短时日家族巨变,二叔和三叔撑着局面已经十分艰难,根本无暇顾及他,就是这个时候张家来了书令,要接吴邪过去。 这事儿在吴邪眼里倒不奇怪,既然张起灵和他爷爷是至交,那他开口接自己回张家,远离吴家分崩离析的局面,实则也是为吴家好,俨然是保本家长房血脉的意思。何况,那时候情况严苛,二叔和三叔的确艰难且分身乏术,他不明白为何到二叔三叔口里竟然成了张家趁火打劫? 吴邪倒没将意思说太明白,只是折中了一下,绕个弯子问三叔。吴三省就摇头指他不接触其中深坑不知道,虽说张家此举,当时确有保吴家本族血脉的意思,可到后来吴家稳下局面,再三讨要子嗣为何不还?那分明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趁机把吴家的子孙培养上去,记着张家的恩情,日后好对张家唯命是从。 三叔神色复杂地对他说:“三叔这么多年没见你,今天发现你纯善了点,人又天真,千万别被张家这么多年的恩惠给骗了。你生在大门大户,给人没名没分地养,本身就不合规矩,这里面的道理你自己最清楚。” 吴邪作若有所思状缓缓点头,也不再多话。 吴邪最终也没对张起灵起异心,他是被那人从小养到大的,对那人的性情一清二楚,如果张起灵仅仅想钳制吴家,大可不用对他好,直接丢给外房偏房养不就完了,何必亲自养大。他在张家从小到大顺风顺水,除了张海杏那件破事也没遇过挫折,自然不觉得张家多么亏待他,二叔和三叔再咬牙切齿,他也不能感同身受。 然而,三叔到底说对一件事,他在张家无名无分,却得了张家族长最悉心的栽培,常有人对此窃窃私议,那天的家宴更令他心中大震。 他知道自己树大招风,平时都很小心做派,就连张起灵吩咐他不能摘的玉环,他也严严实实捂进了内袖,叫人看不见。他想那人应该知道他小心谨慎,因为这就是那人从小教导他的,要心细、要耐性、要洞察、要沉得住气。 就因为如此,他完全不能理解家宴当天张起灵做的事。 张起灵难道不认为那一手,简直就将吴邪推到了和张家人正面交锋的境地?他就像个活靶子,被竖在了支持张海客的那派人跟前,此后万千针对,明刀暗枪,他可算和张家扯不清了,但说到底,这些都是张家的内事,吴邪已经回了吴家,从他恢复吴家长房嫡孙的身份开始,他就和张家内事撇清了,也构不成张家人的威胁。 现在可好,张起灵多此一举,吴邪又被卷了进去。那天在场诸人的样子,张海杏事后的针对,都让吴邪暗暗心惊,霍秀秀看出来的事,他自己也预料了。张海客就算在张家得势,也不见得能动他分毫。但是出了张家呢?他身为吴家嫡孙,平白给自己树立这么大一个敌人,万一牵连整个吴家,那可真是罪孽深重。 心中梗着这个事,吴邪一直闷闷不乐,刚好这几日张起灵忙碌,没空管他,吴邪索性不去搭理外面的事,只想静静呆过除夕,然后回吴家去,不再多添是非。他也不敢去问张起灵,如果是往常他一定会问,不懂不能装懂,但现在对张起灵的行为不谅解,又让霍秀秀一番话说得犹豫起来,如果直接去问,肯定会被察觉出真正的想法,这点吴邪颇为忌惮。 王盟看吴邪半晌不说话,似在思量,便觉得不好在场,寻个借口去帮云彩了。 一日过半,外头突然有了响动。 王盟闻风出去,就见院里的一位丫鬟带个男人进来,正和两个姐妹窃窃私语,神色很是慌张。 王盟认出跟在她身后局促不安的男人,竟然是吴邪店头里的掌柜吴忠。他赶忙告诉云彩。 云彩一听便慌了。 吴邪的院子离他们族长仅一墙之隔,这地方平时都不敢让人进,丫鬟私自带人进院本就犯了规矩,让人知道了,合院里的都逃不过处置。当下云彩就将那人带去偏屋,下令众人三缄其口,自己带王盟进屋向吴邪禀报。 吴邪跟去了偏屋,吴忠一见到他,扑通一声跪下,喊道:“小佛爷,我们有大祸了。”说着两行老泪滚将而下。 吴邪吃了一惊。 6. 云彩和王盟将偏屋门窗关好,二人都退了出去。 吴邪拉起吴忠,要他别声张,问道:“怎么回事,吴忠你慢慢说。” 吴忠唉声叹气:“小佛爷,我们之前的帐本出了问题,现下可出大祸了。” 他将前因后果同吴邪说了一番。 这个吴忠跟随二爷多年,为人稳妥忠厚,心细尽职,二爷便分他一些零散盘口单管着,后来做大了,三爷收了去,变成三爷盘口的一个散点,这便有了不同。三爷管的铺头大,碎子多,人脉又复杂,吴忠随铺,难免收了三爷的人进来,这里头的门道便不细说了。这些事都发生在吴邪回吴家以前。 吴邪回家,二爷有心试水,先拨了小铺子着他打点。吴邪办事稳妥,小心谨慎,半载收获颇丰,二爷这才放了心,将吴忠管的几家店拨给了吴邪,明面上是归少爷管,实际也有让吴邪窥通门道的意思,若管得好自然妙,若是生疏也有吴忠照看。 吴邪接下铺子的时候便一一问过店内的人,个中关系心里有数,因此店铺的事也放心继续交给吴忠,一切从旧。这回的事出在一个盘货的人身上。此人姓邓,名阿虎,是三爷铺头过来的人,在大铺有不少关系。吴忠看他好用,就留下人补了这个口。上个月查账的吕管事家中老婆急产告假,就让别个分铺的朱管事来复账,朱管事对了两天两夜,发现帐数不对,偷偷告诉吴忠,仔细一查竟然少了一批货物!吴忠忙去找邓阿虎,谁知人找不着了,撬开他的房门搜一通,竟是不见踪影!吴忠心中一紧,立刻差人去找吕管事,也是人去楼空。街坊里一打听,他媳妇月前就跑了,哪来的红事。这盘货的和管事同时失踪,吴忠便知道出大事了,他当下稳住朱管事,连夜就赶来张家问吴邪拿主意。 吴邪听完,已然握了一手汗,他还是先问:“缺了多少?” “三件古器,加起来百万两的银子,我的小佛爷,这可怎么办好!” 吴邪听完,心陡然一沉,彻体生寒。百万两纹银,天大的一笔数目,几乎赶上一个旺铺两季的收成!再过几天就要上报,他简直是已到了绝路。 吴忠哽咽拭泪:“二爷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出了这等事,我实在没有面目去见二爷。” “吴忠你先别慌,这事情你都和谁说过?”吴邪勉强定神,连忙安慰这个快要崩溃的掌柜。 吴忠说:“除了我,只有朱管事了。” 吴邪又问:“你带账来了吗?” 吴忠点头,从怀中掏出账本递给他。 吴邪收了册,细细嘱咐他:“这件事不要告诉第三个人,你今天就回去,务必牢牢盯住朱管事,就对他说你已经找到了我,我这有办法筹银子先填进去,大概要两日,让他一同帮手,事后我必然会给他好处。” 吴忠一怔:“少爷,你真的能筹到这么多银子?这可不是一两万,几十万,这可是一百万啊!” 吴邪敷衍他:“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你什么都不要多问。待会我让丫鬟带你从边门悄悄出去,不要声张,遇见任何人都不要说话。” 吴忠还是担忧地看着他,却见吴邪从容不迫,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这才放下心来。 送走吴忠,吴邪终于感到手脚发软,直接瘫在了位上。 他连忙抓出账本复查,越看越心惊,哪里只有三件古器,这零零碎碎丢的东西,加起来才到百万,姓邓的仗着盘货的便利,每回只取一两样,因他是三叔大铺过来的人,才没人敢怀疑。半年前吴邪接手店铺,他大概料到会严盘一次,担心事体败露,便计划逃走。其中吕管事也收了不少好处,二人同谋合流,自然不愿独自担责。 吴邪狠狠将账本摔上书桌,早已急怒攻心。他没能力抓出这两个已逃去天南海北的人,刚接旺铺半年便出了这等大事,三叔那里不好交待,揭发了也损三爷颜面,本来就对二叔和三叔力挺吴邪心生不满的族内众人必会借此生事……吴邪越想脸越白,手脚都感到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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