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等他们离开,这才脱去身上的旧衣,换上一套新制的素色常服,想了想,又翻出条黑狐围领仔细戴上,这才拿起小金球出门,径自朝隔院走去。 他在张家一直住这个偏院,隔一堵墙就是那人的居所。 仔细想来,比起这里,他反而更熟悉那人的居所,从记事起就在那人身边,同吃、同喝、同住、同寝。 隐约记得一张大桌子,那人在批案,小小的他埋头在一旁的小桌子上练字;永远冷冷清清的大圆桌上摆着无数美味佳肴,小小的他乖乖地吃着那人夹过来的菜;晚上睡觉的时候,偌大的床上,小小的他裹在被窝里,害怕了却不敢朝那人的方向多挪一些。 他的童年里似乎除了那个人,便再没有其他了。 吴邪走过回廊,远远看见一位温婉的女性,穿着厚棉袄,发髻上簪着一枚白玉蝶。女人对他轻轻一笑,伸手推开了门。吴邪紧跟着她,在温暖的通道中走过三道帘,终于到了厢房。 屋里飘着淡淡的暖橘香,一位与吴邪形貌相仿,不过三十来岁的黑发男人正翻着一本书。他穿着一件薄长衫,袖口挽起,露出一节白皙手腕,上头戴着一个玉环。 吴邪看他打扮,顿觉屋里热,便把黑狐围脖解了,抬眼看见几盘新鲜的橘子果盘摆在案上,看来屋里的香气并非一些香片香精。 男人抬头看了吴邪一眼,淡淡道:“回来了。” 吴邪恭谨地站在一旁,低头应声:“嗯。” “习惯么?” “挺好的。” 吴邪顿了顿,又说:“没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男人丢开书,站起身走近吴邪,他们身高相近,男人比吴邪还纤瘦些,但吴邪却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敢与他平视,这态度俨然对待长辈。 男人伸手抚上吴邪的肩膀,捏了捏,说:“瘦了。” 吴邪恭谨答:“要学的东西比较多。” 男人点头,也不再问,就向小里间走去,那里早摆上一桌丰盛的饭菜。男人坐下,吴邪恭敬地跟在旁边,直到男人对他说了“坐”才入席。 两人吃着饭,席间一片沉默,没有只言片语。男人不时夹了菜放入吴邪碗里,一双清透的眸子看着吴邪安静得近乎乖巧地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 饭后两人回到外间,方才的女子进来报事:“族长,红爷来了。” 原来这个黑发男人就是张家现任的族长张起灵。 他点了头,女子很快退去,吴邪立刻站起来要回避,张起灵打了个手势,要他留下,吴邪只好继续坐着。 一阵温暖煦风的味道席卷而入,二月红带着一只卷轴进来,对张起灵笑道:“我来晚了。” 他侧目看到吴邪,又失笑:“还来得不巧。” 张起灵淡淡道:“哪里的话,你进出这里还有什么限制。” “你家小邪回来了,我不是阻到你们相聚?”二月红笑意盈盈。 张起灵说:“小孩子肯回家就好。” 吴邪听了,心里略略一慌,这话中有话,实在令他紧张。 二月红倒不在意,说:“过年我是没法来了,你知道我家丫头好不容易找到根,我得陪她走这一趟。”他转了转手中的画卷,递给张起灵,“这幅墨宝就当提前的贺礼。” 张起灵接过,展开看了看,却道:“需要帮忙吗?” 二月红一怔,微微苦笑:“你的消息倒灵通。不妨事,我同启山打过招呼,他派两支部队护送我们回去。” 张起灵便点头。 吴邪听了,隐约猜出二月红要带妻子回乡,怕是不太平的地方,这才找张启山借了两队人马。 二月红又说:“日前听说启山送回来一个贺礼,是从极为凶险的地头取的,对外都不好声张,难道是极有年头的东西?” 张起灵将手推出,说:“就是这东西。” 二月红双眼一亮,捧着张起灵手上的玉环看了几眼,赞叹道:“竟然是‘二响环’,难为他有心,一直这样孝顺你。” 张起灵收回了手。 二月红又寒暄了几句,见天色早已入夜,就告辞了。 吴邪洗了个身,换了睡衫回到房里,就看见张起灵坐在床头,正折起一封信。 他走过去抱住张起灵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张起灵顺势揽住他往后带,靠上床柱,一手摸上吴邪的头。 吴邪低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情绪:“他们说我是你养的一条狗。” 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张起灵把下颌搁上吴邪的头顶,从容的嗓音里含了一丝愉悦:“这说明他们开始怕你了。” 吴邪闷声说:“我不喜欢那里。” “你也不喜欢这里。”张起灵说。 吴邪沉默了,半晌,极微小地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带了浓浓的疲倦和深刻的迷茫:“小哥,他们不当我是吴家人,我也不是张家人,那我又是谁?” 张起灵淡淡道:“你是我的人。” 吴邪抬头去看他,那只手顺着他的头顶落到他肩上,像往常那样捏了捏,仿佛安慰。 这个人从他记得事起就是这个样子,二十多年没有老过,自己早已长大,在他面前却又似没有长大。 张起灵拿过一个长形绸盒,里面躺着一只玉环,另一个空槽,正是他此刻戴在手上的玉环归置处。 他抬起吴邪的手,将玉环套了进去,在上面轻轻一扣。 一声清脆的叮响,细微的震动传递开来,张起灵手腕上那只玉环也跟着鸣动,好像互相回应。 吴邪稀奇地看着这一切。 张起灵推了推他,嘱咐道:“戴着,不准拿掉。” 吴邪点头,忽然笑了,带点得意和小打趣地说:“小哥,红爷说这个是启山叔孝敬你的,你就这样给了我,恐怕他们又要说我‘恃宠而骄’了。” 话没说完就给扣了个暴栗,吴邪疼得嗷嗷直叫。 张起灵道:“你敢吗?” 吴邪看他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却隐含了笑意,当下也不怕他生气,抱住人蹭了蹭:“我才不管呢。” 张起灵拍了拍他的背。 “睡了。” 他推吴邪躺下,拿被子裹个严实,自己也和被睡下。 吴邪舒舒服服地蜷着,满足地合上眼睛。 3. 天色蒙蒙,张起灵醒了。 他不动声色坐起身,看一眼仍旧睡得香甜的吴邪,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下床的时候想起什么,又伸手去摸他的脚,手中感觉暖热,这才放心盖好。 他披上一件外褂出门晨练去。 吴邪一觉睡上三竿。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望见窗纸透亮,一下子便惊醒了。 张家规矩极严,饶是孩子也不能免责。每日晨起、请安、练身、习书,一样马虎不得。吴邪年幼时一次贪睡误了时辰,让张起灵责罚一回,就再没犯过。时隔多年再染陋习,吓得他从床上一骨碌翻下去,慌慌张张套鞋穿衣,惹出好大动静。 昨日那位温婉女子一手拎热壶,一手举木盆,走进屋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了:“看你吓得,族长吩咐了,今天让你好好睡,不追究。” 吴邪刚睡醒,迷糊中又吓懵了三分,愣是没反应过来。 女子放下木盆,往里加热水,再走过来替吴邪穿衣整装。 等吴邪木头人似的穿戴整齐,女子才拧好面巾递给他,又递上漱口的水液。 吴邪洗漱完毕,终于清醒了。 他问:“族长呢?” 女人道:“长老们回来了,今天族长会很忙,你就不要等他了。” 吴邪点点头,想起昨天“送”给云彩的王盟,打算回院看看。女人也不留他,确定他穿着保暖,就送他出去。 吴邪才走到院门口,就听见王盟告饶的声音。 “两位姐姐,不能再多加了,我撑不住了。” 吴邪进去一瞧,王盟正头顶一摞碗耍杂技,云彩踩着小板凳,往他脑门上一个个叠,面前还站着个看好戏的红衣姑娘咯咯地笑,声音银铃般动人,吴邪一听就想起来了。 “霍秀秀。”他喊。 红衣姑娘闻声转头,见了他,喜出望外:“吴邪大哥。” 云彩也放下王盟,上来接自己的少爷。 可怜王盟头顶一摞碗,走不是,碰不是,紧张兮兮地保持平衡。 吴邪看他可怜,说:“先帮他拿下来吧。” 云彩这才帮王盟解了围。 “少爷……”王盟委委屈屈地诉苦,“你再不回来,我就给她们拆成骨头了。” “那好啊。”吴邪说,“耳根清净。” 王盟瘪了嘴巴。 秀秀便说:“我一大早就来找你,云彩说你不在,我就知道你昨晚住张家族长那儿了。” 吴邪说:“你怎么知道我回来,还特地来找我?” 秀秀说:“我和小花都要回来,你怎么能不回呢。” 吴邪懂了。 秀秀又说:“小花原本和红爷一道来,可是红爷有了其他行程,就把他丢在张大佛爷的军营里,这会子应该在路上,送什么好东西来吧。” 吴邪心想,张启山的东西早送给小哥了,一半还在我手上,难道还有其他东西要送不成。又听霍秀秀说:“我们快点走吧,赶不上中午的家宴,可要挨骂了。” 吴邪还不清楚什么事,听她说家宴又吓到了,这才明白方才那女人仔细装扮他的用意,当下不敢再拖延,和霍秀秀一路往正院赶。 说是家宴,不过张家本家比较亲厚的几位亲戚,算不得正式,却也不能敷衍。霍秀秀是外戚中比较特别的一位,吴邪则从小在张起灵身边长大,所以也少不了他们的份,本来还该加个小花,可惜人在张启山那里。 霍秀秀拉着吴邪一路小跑,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开宴前赶到。刚刚进门,就让张家一位老人冷哼着斥了声:“跑什么,这么没规矩。” 另一位女人道:“你们年轻人做事,毛毛躁躁的可不好。”她有意无意瞟了眼霍秀秀拉着吴邪的手。 霍秀秀立刻松开手,站在一旁不说话,吴邪也当作没听见。 对面扫来一道尖锐的目光,吴邪抬头,看见张海杏冷着一张脸,满目不屑和厌恶地瞧着他。 吴邪心中一震,张海杏是张家外族某个偏房生的孩子,以往都未出现在这种场合,今天居然能来,难道张家又生了什么变化? 他正好奇,众人突然肃立,垂着手恭敬地面向主座,吴邪连忙收神。 张起灵正式入席,他说了个“坐”,众人方按照族中排位大小依次入座。吴邪和霍秀秀按身份本该坐后头挨边缘的地方,但是吴邪身份特别,还是一如往年坐在张起灵旁边,霍秀秀挨着他,不是正式族宴也不必过于讲究。 等张起灵说完几句话,众人方开动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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