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知道那个能在张家做主的人对自己有多看重,愿意为自己做到何种地步,这都是自己造成的。 吴邪紧紧闭上了眼睛,静夜中的脸色愈发地苍白。 他曾经以为自己回家了,可是现实告诉他,这里不是他的家。 他想起了张起灵的话,要他懂得回家,可是这个“家”,终究只是错觉而已。 他的家究竟在哪里? 他不是张家人,他也不被当作吴家人。 天大地大,竟无一人容身之所,他以真心相待,却换来诸般猜忌,怎能不叫人寒心? 吴邪轻轻叹了口气,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是了,他以真心相待,却换来诸般猜忌…… 他想起了张起灵波动的情绪,想起了家宴上那人违常的举止,想起了那声淡如水平无波的话。 【你真这样觉得?】 他终于明白了。 吴邪轻抚着腕间一道润玉无瑕,轻轻敲击一下,声音清脆通透,直响入心底。 同一时刻,张家大院。 正准备就寝的张起灵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响音,伴随着腕间轻轻的震颤。 他微微抬手,眸色淡淡轻敛。 次日清晨,吴邪吃过早餐,和二叔道别。二叔没再留他,见他闷闷不乐,便劝他事情既已过去,多想无益。 吴邪只说惹出这么大麻烦,于心有愧,不敢宽容。 二叔便言:君子有悔。 吴邪谨守,不再多言。 他坐马车回张家,一路上心境几过迁移,同来时不可同日而语。 外面的一草、一木、一石,都让他觉得心清灵明,诸事抛却脑后,如水沉沙,水清石显,见意分明。 然眼中所见,孰真孰幻,耳中所闻,孰是孰非?旁人所见他之呈像,与他之本真相悖何止千里。毫厘之谬,却成另一番光景。 吴邪心中隐隐苦涩,忽然明白了张起灵的话,只是个中酸楚,竟会如此难受。 他不曾像现在这样,殷殷期盼和那人重逢,急于告诉他自己知道的一切,以及……偿还欠下的道歉。 他终究是于诸般事体上亏负了那人,在他拼命自证的这条路上,走得艰难险阻,无往不为,错付信任和渴望回归,令他看不见身后那片天地里留存的温暖。 近身的容易忘记,越是亲近越是不着意,及目的总是在意,越想得到越不能分辨。 他舍近求远了。 吴邪摩挲着玉环,口中无声无息地念着“回家……”“回家……”,神色愈发茫然,犹如失魂的游子,正行往熟悉又陌生的远方。 云彩看见吴邪平色步入,总算放下了心里一块大石,一日舟车劳顿,吴邪已是疲乏不堪,他连饭都不想用,直想睡下了事,云彩跟在他身边,犹豫地说:“少爷,族长那边传话,你要是回来了,就过院一趟。” 吴邪顿住,仿佛时间静止般停了许久。 同一条路他走过万遍,从未像现下这般寸步难行。 几次三番停步踌躇,吴邪知道自己避无可避,但他不知该如何去见张起灵。 有些事想明白了,倒真似在心上烧了道抹不去的伤。 然而路有尽头,吴邪磨磨蹭蹭地到了门边,依然是熟悉的女子替他撩帘,推他入内。吴邪跟在她身后,咬紧了牙,想着横竖都要面对,便不再迟疑。 10. 屋内暖热,便是穿着夏装,也不会令人觉得寒冷。 吴邪心中有事,一路行来早出了一身汗,他不敢像往日那般随便,只好生受着贴身的黏腻,低眉顺眼,头也不敢抬。 张起灵静默看他,也不说话。他似在等吴邪先开口,又像没在等待什么。两人一坐一立,多年来从未有一日如现下,明明身处一地,却犹如隔着万重山,心离得远了,纵然咫尺也成了天涯。 吴邪心乱如麻,见面前他想过无数次该怎么说,但内心的纠葛恰似长出藤蔓缠绕过呼吸,扎根得极深极重,他有心结,他更怕张起灵有心结。 一路行来,他知道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对眼前的一切更产生了怀疑,多年来的渴求一朝倾毁,若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周遭的事是否有过真实?坍塌了信仰,从何而生,不信犹如野火燎原,已在顷刻之间将他焚烧殆尽。他不敢开口,怕一语成谶,那他又将何去何从? 反之,若他冤枉了至亲至近的人,对方已从此事起不再信他,那他便如无根浮萍,失却最后一点归依。虽是自作孽不能怨他人,到底会伤心。 吴邪自认需要时间梳理,他虽是个凡事较真的性格,若真让他走到苦海,倒也会死地求生,权当死了心,跨过去又是开阔新天地。可是那人给他自疗的时间太短,他已承受不住另一次打击。 他心中思绪纷乱,更觉此境难熬,一无勇气确认,二无力气承伤,又深知这是他仅剩的机会,既不舍,又不敢,加之连日操劳,忽地头晕目眩,微微踉跄了下。 还不及稳住身体,就让一只手稳稳扶住了,耳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似是无奈,又像怜惜。 吴邪对上那人一双幽深的眼睛,一句“小哥”刚唤出一半,已让人扶着坐下来。 张起灵像是无视了他的惶惑不安,只拿起手中一封密信,递给吴邪。 吴邪抽出来一看,上面极短三个字:吴留人。 他已明白,密信证明了他的猜测,面色更加苍白,丝毫不觉得轻松。 张起灵说:“此事我不好插手,你也忘了吧。”他极短地停了下,方道,“若是不信也不用再问。” 吴邪猛地抬起头,出口之言带上明显的颤音:“小哥……你是不是不信我了。” 张起灵淡淡道:“我说过,你该先问自己……”他忽然皱起眉,好似想到什么般微微一怔,再看吴邪一脸恐惧,终于明白过来,上前握住那双温湿的手。 “你知道什么了。”张起灵不是在问。 吴邪轻微地点头,忧心忡忡地看张起灵,说:“我知道……是我错了,不管你信不信,我知道我错了。”他没多说什么,俨然已认定张起灵不信他。 张起灵沉默许久,方道:“我以为你已疑心了我。” 他见吴邪回来神情恍惚,便料得吴家二位又对他灌输了些事,之前吴邪因家宴一事已然猜疑过他,此番更令他笃信,吴邪已不再信任他,因而误会了去。 吴邪一怔,立刻摇头:“不是,我知道是他们算计了我。”他将吴家发生过的事,怎么看出吴忠的异样,吴二白和吴三省的破绽,通通告诉了张起灵。 最后,吴邪说:“我知道是我错了,小哥若不再信我也是对的,只不过……”他原想说只不过不知道该如何,却被一股突来的紧拥之力驱散了后面的话,怔怔任自己被眼前人抱得紧紧的,大气不敢喘。 张起灵紧紧抱过吴邪,随即松开,捏了捏他的肩膀,极淡的眸中只有一丝情绪,于鲜少表露的人已属失态。 “我永远不会不信你。”张起灵轻声说。 吴邪看着他,视野渐渐模糊,他伸手遮住眼睛,偏开了头,水痕瞬间涌出来,打湿他的手缝。他深深呼吸,感觉心里更深地痛。那人只一言不发地揽过他,将他摁在肩上,温柔地摩挲他的后颈。 吴邪听见一个很淡又很柔软的声音,带来久违的安全感在耳畔响起。 那声音说:“我在。” 吴邪累了,他靠在张起灵的肩头,单手捂着自己的眼睛。张起灵脱去他的衣衫,绞了布给他一点点抹身子,吴邪赖在他身上,就是不肯拿开手。 张起灵沉声说:“你小时候哭过多少回,我又不是没见过。” 吴邪摇头,嗫声道:“不一样。” 张起灵想掰他的手,吴邪立刻捂着眼睛往对方肩窝钻。其实,若真心想掰开,吴邪是一点反抗都不能。他今晚铁了心耍赖到底,在张起灵眼里和小时候撒娇没两样。只不过当时张起灵不想太娇惯他,多少会管教他直至收敛,但今晚……也只得叹口气,抬起他空余的手臂细细抹过,其余由他去了。吴邪也不敢多任性,换只手捂住眼睛,乖乖把另一条手臂递给张起灵细细抹过。 张起灵起身,丢给他一套前阵子量身定做的西式睡衣,虽然房内温暖,也不能让吴邪光膀子睡,怕会着凉。吴邪背过去乖乖换好,头一歪扑进枕头里,连脸都不露。张起灵本想再给他抹脸,见他这个样子,只得作罢,吹熄了灯在吴邪身边躺下。 灯刚灭,吴邪就翻过身子,依偎过来,抱着张起灵的腰。 张起灵顺势揽过他的肩,任他靠在身上。小时候吴邪怕黑,总会下意识靠过来,张起灵发现了,就将吴邪丢去外间一个人黑漆漆地睡,直到不怕了,再允许回来同寝。那之后吴邪在他床上睡觉,从来规规矩距地隔几寸距离,翻身都不曾碰过他。 想来,他曾如此喜爱吴邪这些分寸,规矩的时候从不逾矩,撒娇的时候适可而止,外人说吴邪恃宠而骄,他心如明镜。在张家守了这么长的年岁,看过无数人生老病死,便是现如今,外间白发苍苍处过大半辈子的几位,也不如吴邪一半懂他。他亲自教出来的孩子,他是万分地满意,吴邪聪慧灵敏,深思细量,放眼张家都属万里挑一,然而他却忘了,慧极必伤。这个他教得出色的孩子,性情过于纯善,又因他常年的教导压抑而多虑。张起灵信任吴邪的能力,却不曾想过,教他洞察世事却令他过早看透世事如棋,教他洞悉人心却令他过早看懂人心难测,吴邪所学与他天性相悖,二者碰撞之下竟令他的性子逐渐极端。 吴邪在吴家的一年里如何圆融通达韬光养晦,张起灵都知道,他甚至掌握了吴邪的一言一行,从吴邪对内隐忍对外宽容看出其深谋远虑,赞赏不愧是自己教出来的人,虽然并非张启山那般是能以威压号令的人才,但不动声色收买人心的功力可与张启山不相伯仲,他合该满意。 ——他原本合该满意。 偶然不经意的一些小事,张起灵察觉到吴邪正在失控。这种经由外界压力和天性挣扎产生的矛盾,仿佛将吴邪的人格生生撕裂,他表面上是广结善缘的吴小佛爷,内里却隐含着自毁般的惊涛骇浪。这样的征兆并不明显,却足以引起张起灵的警惕,吴邪在自身毫无察觉下缓慢地将自己孤立,他急于拥有他人的信任,却又极度敏感他人的信任。 当然,张起灵怎么都想不到,吴邪竟然怀疑了他。 他也永远不会承认,察觉的瞬间从来波澜不惊的心底切实地被“痛感”击中。 那一次他真正迷惑了,也许他后悔了,也许他并不觉得那叫后悔。 但他无法否认,那一刻他知道什么叫痛心,更懂了什么叫心疼。 也是那一刻,他察觉了吴邪对于自己意义不同。 他想为时不晚,他想该对他更好些,他是向以果决著称的人,想什么便做什么,但他毫不犹豫的做法却令吴邪更加警惕,他不禁自嘲,算无遗策的人也有算不到的局面。如果他从此失去吴邪的信任,便是他自作孽,与人无尤。但他在的一天,就绝不会放任吴邪被诸事逼向绝路。他会护好他,哪怕他不能再得到他全然的信赖,也不会让他失去最后依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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