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修看着朱厚照的表情,逐渐不言。燕王便是仅有应州大捷的功绩,已有功高震主之嫌;再加上如今封狼居胥全歼瓦剌王族的战果,不止外界流言,连毛修自己都要真切地怀疑皇帝会防备大将军王。 朱厚照轻咳几声,将一切善后整顿事宜交托给毛修。 大胜回营,休息一夜,明日便出发,日夜兼程回京! 边关的寒夜里,滴水成冰,彻骨的寒冷渗入骨髓,冻得要命。就算帐中燃了足够的炭盆,朱厚照夜袭时霜雪满身,奔波整日劳碌,安眠后也并未回温,他此生首次冷得暖不过来,如同濒死体验。 朱厚照挣扎着醒来,愣了半晌,竟能感同身受皇酥寒症的感受了,随即又摇摇头。 我不能这样,皇酥还要我来暖。 我不能在这种状态下睡着。 燕王强撑着保持清醒,喊人送进来烈酒擦身,活血化瘀驱寒气,彻底缓和了冰冷僵硬的肢体,才放心休息。 多日紧绷神经,终于能够放松入睡,朱厚照的呼吸稍作平缓,就坠落到当年浸没寒水时跌进的梦境。 铜镜里映出自己的衣饰,头戴乌纱翼善冠,明黄龙纹衣摆…… 我是皇帝吗?天子坐明堂,是没机会出征的。 我在等谁?军号响起,旗语急促,喊杀声震天,是宁王在独自出征吗。 不,我不是皇帝。 朱厚照不知为何心生恐惧,心神激烈挣扎试图摆脱梦魇之扰,但耳边嗡嗡作响之声逐渐放大,就像列祖列宗在耳提面命、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那些杂乱无章的声音最终汇成循环的一句话: “宁王朱宸濠犯上作乱,燕王朱厚照拨乱反正。” 不是这样的! 我们的计划百密无一疏,皇酥得位之路无可指摘。实乃众望所归,天命眷顾。 可眼前的景象又是一变,朱厚照竟见皇酥一身伤痕与自己对峙。 朱宸濠薄唇染血,依稀一如初见时唇红齿白的俊俏模样,只是挺秀的鼻下淅淅沥沥的成片艳红,耳朵也溢出蜿蜒绵亘的血迹。 他的美在绝境里绮艳的焕发,虽然浑身狼狈,血痕满身,浸透了衣衫,像是要把体内的鲜血都流尽般骇人,但手握的宝剑还是固执又颤巍巍地直指朱厚照。 “你我终究是剑锋相对、不死不休。” 20 ☪ 凯旋还朝 ◎登上权力巅峰的二人再次相见,家国社稷相融,从此人生之路难以剥离分道◎ 夜深沉,风声如泣如诉。朱厚照一身冷汗的醒来,月色之下,手中的成对的双色琥珀佩映着星光,重新融化塑型后,加入的黑发褐发结缕清晰可辨。 梦境叵测,他陷入了迷惑,这是某种提示,还是自己的牵念太深? 京城的冬日温度比不得烟雨蒙蒙诗情画意的江南。陛下继位起便夙兴夜寐,这日批阅奏疏到凌晨,许是朱笔微顿,一团红迹氤氲。 他不以为意,抬头略作休整。 能有心愿达成之日,好过寄人篱下委曲求全时千倍万倍,坐在龙椅上享天下养,承载社稷重任所受的辛劳自然也甘之如饴。 如今他就安坐在皇宫,也是燕王曾经的府邸里,透过窗棂雕花,看着北方的夜空,无数个夜晚就这样独自眺望到天明。 今夜却与以往不同了,突然之间,朱宸濠就把近期所有有关战场的日报都理了出来,一封封看去,朱厚照永远都是失联。 凌晨时分的紫禁城,红墙覆白,金銮结霜,唯纯净一色,天地间亦是分外明亮。顺德帝独自撑伞走到了殿外,京城的片片落雪,能否飞去塞外,撒遍每一个角落,带回一心期盼着的归人。 这日陛下似往常般整日闭门不出,内侍悄声送入的膳食,怎样送入就原样带回。 待午后召众臣议事时,却有内侍大声通传,不待准许,就已经飞快得跑了进来。 “启禀皇上,大喜!” 什么? 满屋的人下跪叩头,来报的内侍更是眉飞色舞: “皇上,大喜!大将军王北进蒙古,攻破瓦剌王庭,一举剿灭瓦剌王族,封狼居胥,得胜还朝! 大将军王率精锐已在归途了!按脚程不出明日即将抵达!” 朱宸濠闻得此等喜讯,仰天大笑,笑得格外畅快,复又鼓掌而赞:“好,好的很。传令下去,宫中挂红绸,以庆礼奏乐相迎!” 笑意难以褪下顺德帝年轻英俊的脸庞,众人都惊讶于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竟因大将军王而如此情绪外露,更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仓促归朝于理不合却又功勋卓著的大将军王。 朱宸濠转向群臣稳声下令:“你等今日暂且退下,朝中一切事宜,待大将军王归来再议。” 屏退左右,安排迎礼,拒一切求见,顺德帝连日精神紧绷的等待消息,现下终于松懈,累计的疲惫顺势都涌上。他揉着额角,半睁着美目,心中念着: 时机这么巧?也是时候该好好想想我的大将军了。 萦绕淡淡熏香的书房内,朱宸濠背靠椅背,看着桌案上的圣旨。 “宣诸王进京?”他重复圣旨上的内容,玩味深意的笑容展开,“诸王?” 已经入冬,室内炭火温暖如春,朱宸濠身上清灰团龙衣袍泛出名贵的光泽,若是所想,大明四境的动向都可以掌握,宁王府暗卫的真正数量只有朱宸濠本人知晓。四王势力做大不服朝廷管束,皇上居然放任唯一的子嗣出京历练,还真是不掩目的。 皇上,你想利用本王,那本王就反客为主了。你的太子,还是本王来护他“周全”为好。 当朱宸濠从南昌踏上进京的马车,正好也收到太子的最新消息。 车轮滚滚北上,夙来锦衣玉食的朱宸濠在考究车厢里舒适前行,他手中捏住一张信纸,只写了两个字——南京。 外间风雪皑皑,狐裘垫在身下,朱宸濠一手撑颐,一手揉碎了指笺,原来去的是江南。 即便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金尊玉贵的太子,又怎会忘记他的长相呢。记得那一年宫中花开,他被皇上安排与自己“巧合”相见。 “禀王爷,这次皇上并没有召四王进京。”传信的飞鸽又带来中原的动向。 朱宸濠传神的眼眸弯成了好看的弧度,那这次,就并非是巧合了。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太子殿下。你若信我,我便许你一个盛世大明,你若弗信,那就……朱宸濠忍不住轻笑出声,仿佛年轻的脸庞就在咫尺,连睫毛都根根分明, “朱厚照,本王会好好待你的。” 顺德帝自混沌中苏醒,只觉头脑发胀,寒夜单衣在御书房昏昏沉沉、半梦半睡,已然有些受寒,想要出声喊内侍,一张嘴,嗓音已是喑哑,为不显病症,免得身边伺候的人前呼后拥聒噪着传太医误了时辰,他便压低了声音唤人。 大部分宦官侍女都习惯了陛下的威严,并未察觉到异常。 再起身想去城外迎接,顺德帝撑住桌案,近期的部署铺了满桌,内阁六部的汇报尽在,密密麻麻的墨字晃得人眼花缭乱,他迟疑了片刻,又没有动脚。 大将军王脚程果然‘日行千里’,更是快过预计。顺德帝亲自出宫的时候,朱厚照已先行留精锐扎营城外,独自戎装骑马进城了。 应天府钟山,城墙,护城河,自此都在回忆里逐渐沉没。 春风绿柳,桂子飘香就是四季,回首萧瑟的过往,竟也不再觉得艰难,与之后波澜壮阔风波迭起相比较,这才是他们最平和的一段人生。 紫禁城由南往北,午门神武门万岁山顶。 大明门城门和宫门中间就是相向而行,最终相遇。手握亲赐的大将军佩剑,一人背后是宫殿,一人背后是城池百姓,在燕王昔日的封地,各自背景合一。 登上权力巅峰的二人再次相见,家国社稷相融,从此人生之路难以剥离分道。 后世记载: 烈宗朱祖淳,庸碌果敢,自幼与宁王燕王相伴学文习武,感情甚笃。 烈宗尽心于战事,亲上疆场天不假怜,壮烈殉国以保风骨不侵。宁王朱宸濠临危授命摄政监国,秉密旨继位为顺德帝。 瓦剌为辱大明损其尸身,燕王朱厚照率大军出征,为国为君报仇雪耻。 人前就已暗潮汹涌,朱厚照是近乡情怯,见了日思夜想的皇酥,身份都几经升级发生巨变,他不知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 身后的战马上还挂着一串三个圆形坠物,互相磕碰着发出钝响,朱厚照回过神来,取过那硝制的人头串,披风一展,当众半跪着举起献给顺德帝。 “我回来晚了,今日以敌寇人头相贺皇叔登基之喜,祝愿皇叔江山稳固,四境归心。” 大将军此举颇有些‘惊世骇俗’,任谁也猜不到皇帝亲手接过头颅一观还颇为满意此礼,不动声色的命禁军首领应子衍将此物送往太庙上贡。 皇帝昨日金口玉言一出,礼部及内务府加紧安排,今日曙光初照之时就将宫中各处都挂满了红绸,就算是迎娶新后,也不过如此布置了。 此时大将军入城献礼,钟鸣鼓奏之乐声响起,千步廊内百官跪地热烈相迎,顺德帝亲手将半跪的大将军王扶起,免了礼数并肩而行。 这条路很长很长,长到带走了他们年少的所有时光,每一步都要付出代价,甚至留下伤痕与隐疾,才能有如今这般,共站权力巅峰,齐步迈向紫禁城。 百官待皇帝与大将军王步入承天门,才起身保持着恭敬的距离跟随行走。 朱厚照迫不及待的悄声问道:“恭喜皇酥,今日该如何奖励我?”见朱宸濠毫无反应,便悄悄拽了他的袖边,他试到力道转头盯着朱厚照,也只是轻笑一声。 是日大吉,宜赴任、挂匾、嫁娶、安床、订盟。 恭迎大将军王入城,召集百官御门听政,皇宫里再度举行大典,庆贺大将军王回宫,为大明的功臣庆功封赏。 燕王也已彻底成为历史,新任大将军王朱厚照,地位超然各宗室之上,京中大将军王王府已建,可入朝参政,可领兵出战,可触农商。 封地,待定。 新任属臣,待定。 凯旋而归的大将军王无需再度驻边,东北防线本属燕、宁、辽等藩,如今扩土封疆,便由塞王镇守换为毛修全权长期接管。 众臣心中犯着嘀咕,燕王失踪时迫不及待登基的顺德帝,如今燕王回来还假惺惺笼络人心,封个大将军王虚爵。 朱宸濠登基之后,立刻大刀阔斧对税赋整顿,而摄政王时期的夺权路上,对于政敌,都是利用的利用,打压的打压,大臣们不怕朱宸濠不注意自己,只怕朱宸濠对自己一笑——走一步都是算计好了多倍收益。 如今看来,大将军王对各种待遇是安之若素,进献未必不是血腥的示威。只是顺德帝见过大风大浪无数,拿着人头也波澜不惊,如今宣布完圣喻,宴席便开,同僚们争先向朱厚照恭贺前所未有的圣恩殊荣。
39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