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耳鸣稍稍缓解,阿云嘎的喉头也能发出一些声音了: “好,我马上订机票。” 打来电话的是送郑云龙去医院的同事,至于为什么会打给阿云嘎,除了郑云龙的双亲都远在青岛,乍一通知老人家,恐身体受不住;再一就是,“阿云嘎”这个名字,他们在郑云龙的嘴里听过太多次了,胜过所有。 郑云龙在业内由来桀骜,没有业内偶像,努力成为别人的标杆,唯一能为他所承认的同路人,便是阿云嘎了。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阿云嘎应该来一趟。 地址是阿云嘎通过短信问到的。待订好飞上海的机票,坐在了候机厅,阿云嘎抹了一把脸,这才发现湿冷的泪水让面目都有了裂痕。 哦,原来哭了。 几个小时后,阿云嘎赶到医院。郑云龙尚在手术中。阿云嘎甚至来不及向同事了解更多郑云龙受伤的始末,郑云龙便被转进了ICU。 医生摘了口罩准备同家属陈述病情。同事无措地看着医生和阿云嘎,他和郑云龙关系不算深重,于是便无措地看向阿云嘎。 “情况还算乐观,高坠致颅内出血,暂时没有开颅清淤,还需观察出血压迫周围神经组织会引起其他障碍,患者还在昏迷中,家属暂时不需陪护。”医生说道。 “幸好、幸好不用开颅。”阿云嘎在失了魂魄一般呢喃着,开颅手术对身体损害那么大,留下的后遗症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恢复,而他的大龙还那样年轻。 来时路上,阿云嘎仍抱着侥幸心理,他虔诚地向长生天祈愿,愿郑云龙只是磕了碰了,不要有什么大病大灾,可现在郑云龙躺在手术台上生死不可卜。 半月前那人还参加了梅溪湖聚会,喝得胡天海地,拦都拦不住,对着自己撒了一通小性子,好说歹说才送到酒店安置好。 郑云龙你为什么没有平平安安? 患者送入ICU,家属仍要签字。阿云嘎的汉字早就练习得很好了,签自己的名字更是行云流水,此刻却手抖得像小学生一般一笔一划。他的手心全是汗,手指僵硬得像不属于自己,力度和方向均不可控制。 他不可避免的想起当初在大哥的病危通知书上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恐惧的黑洞将他淹没,半分勇敢的踪迹都不可寻。 凡人总是反复祷告,仁慈的上帝啊,给予我的,请不要夺走,即使不再给予更多,也不要夺走我已拥有的。 听完同事惊魂未定地叙述完郑云龙受伤的始末,阿云嘎心脏上豁开的那个口子愈来愈大,不知来处的海水奔涌灌入,心脏的肌理失水收缩,带来的疼痛令阿云嘎呼吸都有些困难,嘴张得大大的,吸入的氧气却稀薄。 郑云龙遭遇了一场舞台事故,因护栏不牢固,他从搭建的两米多的高台上坠下,倒地的瞬间意识还比较清晰,他甚至以为自己缓一会儿便能继续排练,甚至让大家别太紧张。可一会儿便出现了昏迷呕吐现象,一群人便送他紧急就医。 过了很久,外头大约已经天黑了,医院的走廊永远不会灭灯。阿云嘎揉了揉自己酸麻的膝盖,扶着腰坐到了ICU一旁的椅子上。 两条长椅坐了三四个人,倒还宽裕。每个人的亲人都在重症监护室里危在旦夕,他们的面孔或悲戚、或麻木、或空洞,偶尔传来几声交谈,只问你家谁生病了,情况如何。哦,我有亲人也得过这个病,如何如何…… 人类的悲悯情怀在身在苦痛中时,会被放大到最大,仿佛感同身受,而不咸不淡的重复诉说,似乎真能能够减缓疼痛、抚平焦躁。 阿云嘎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经纪人打来电话问他刚出差回来,不在家歇着跑哪儿去了? 他只说在上海,又求经纪人把自己最近的行程都挪一挪,他要在上海呆上一段日子。 “理由呢?”经纪人问他,“哥,不是我干预你的私事,只是总得替你编个借口吧,到时候也好帮你圆场。”阿云嘎不是个会让人操心的艺人,值得信任。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瞒着倒是伤人心了,于是如实相告: “大龙出事了,我在医院陪他。” 电话那边静了一会儿,说了声“好,我帮你顶着,你好好照顾他”,便挂了电话。 他们合作了太久,有些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无需赘言。 八点的时候,护士来告诉他,如果想要进去看看病人,可以跟他来换衣服消毒。 阿云嘎闻言猛的起身,带来一阵晕眩,不等那阵儿过去了,便迫不及待地扶着墙,亦步亦趋地跟着护士走。 然后他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站定在郑云龙的病床前,病床上的郑云龙更是“全副武装”,浑身上下、触目所及插满了监视器。 阿云嘎在一瞬间几乎被懦弱驱使,想要逃开。 重症监护室里,粗重的呼吸声、痛苦的呼号声、捂不住的痛吟声此起彼伏。 这样的情景阿云嘎太熟悉了,甚至这一度成为他的噩梦。 癌症晚期病人仍选择与癌细胞作斗争,便如同参加了一场没有胜利的马拉松比赛,毫无胜算,唯有死亡是终点、是解脱。他亲爱的大哥躺在ICU的病床上痛吟着,草原来的铁血汉子被癌症折磨到形销骨立,咬紧了牙关,痛苦还是会逸出。 郑云龙昏迷着,很安静,像一条睡龙,又像一座绵延的山脉,巍峨、脆弱。 阿云嘎凑到他耳边,隔着口罩低声唤他的名字。 郑云龙并不会有什么反应,阿云嘎也不求太多,叫了几声,便用戴着手套的手握住了郑云龙不曾输液的一只手掌,坐下来看他苍白静默的面容,看他微弱的鼻息喷洒在氧气罩上,留下一小块白雾,转瞬消失又出现。 直到看到了郑云龙,握住了他的手,阿云嘎一颗心才算从向深海下坠中稍稍上浮了一些,有了一些无形的拉扯感与依托感。 岁月由远及近,他们曾做过爱情你忠实的信徒,彼此的悲喜成为身体里的任督二脉,彼此的一呼一吸,牵动着对方的心神。 给郑云龙的手术签字前,医生问他和患者什么关系,阿云嘎思忖了一会儿,才张口回答,是“好朋友”。 只是好朋友吗?阿云嘎却在心底问自己: 我将以何种身份出现在你的婚礼上?是为你递上婚戒的伴郎,还是可以在亲友前拥吻你的新郎? 我将以何种身份出现在你的葬礼上?是为你历数生平的好友,还是一旁鞠躬谢礼的家属? 我渴望自己与你亲密无间,胜过万千,我将视你独一无二;也盼你有俗世幸福,家庭美满,我可作壁上观。 阿云嘎在这一刻醍醐灌顶,明白自己这十余年的拉锯,并不像自己粉饰得那么太平美好,郑云龙露出蹩脚的演技也仅仅只是在翻滚千百遍后,他没能成功表演自己的平安喜乐。 他们两个是专业的音乐剧演员,却不一定是这场情感角力里专业的斗士,都教对手看出了破绽。 十五分钟,九百秒,阿云嘎同郑云龙暂时只能待上这么一段时间。阿云嘎走之前深深看了一眼郑云龙,看到他仍微弱的呼吸着,突然笑了一下,眼睛一眨,脸上又有了湿意。 他还活着,他会好起来,还有机会同他剖白。 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阿云嘎攒着满腔的、被称为“勇气”的力量,像过去很多年他一直做的那样,只等郑云龙醒来。 于是他折回来,倾身向前,在郑云龙的额头留下郑重一吻,轻飘飘又有千钧分量。 郑云龙对阿云嘎的第一次正式告白是在大三,《吉屋出租》的第一次公演后,他给予的阿云嘎第一个热切的吻后。 “阿云嘎,我喜欢你。不是对兄弟那种,是Colins对Angel那种喜欢。” 阿云嘎看他认真的模样,明白他不是在同自己开玩笑后,按着郑云龙的肩,郑重道: “大龙,你喜欢我,还是喜欢是‘Angel’时的我?” 郑云龙头一回被这个第二外语为汉语的蒙古人绕晕了: “这有差别吗?不都是你吗?” 当然有差别,阿云嘎在心底叹息: 你因何爱我不重要,你爱怎样的我却很重要。 我对你答案的认同不重要,你的答案却重要。 你爱我很重要,我爱你不重要。 哦,这的确是个比绕口令还要绕的问题。 阿云嘎转身走了一段路,郑云龙稍回过神来,然后背后传来了他愤恨的咆哮: “我操!阿云嘎,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弯弯绕绕!你学坏了!” 在认识到自己喜欢阿云嘎时,郑云龙心里一通到底,毫无阻碍。他觉得,他们都是搞艺术的,没什么是不能心理建设是不能做好的,在承认爱上阿云嘎这件事上,更是从善如流。 我的爱人可能是女人,可能是男人,为什么不能是阿云嘎? 那么是从何时开始爱上阿云嘎的呢?郑云龙思索过千千万万遍。 以另眼相看为基准,阿云嘎从一开始就是另类突出的。可世上奇瑰万万千,阿云嘎又是最别致的一朵。 以怦然心动为节点,某一次盘《吉屋出租》时,Angel那对极为漂亮的眼睛被劣质眼影晕染得依旧过分哀悯,那眼神便是在吐露心迹的最后一刻,会让人误当作一生中最后一次爱恋。 郑云龙曾想,显然,阿云嘎是个专业演员,一秒入戏也能一秒抽离。而他入戏太深,进入角色太彻底,以至于太轻易定义最后一次爱情,可是很快,现实与虚拟间得以混淆的界限陡然拉大,他们毕业了,不再一起做梦。 以深害相思为转折点,北京与上海的距离不算长,坐飞机几个小时,郑云龙与阿云嘎的距离不算长,他们之间身体没有安全距离,相对而立,两颗心脏相隔小于半臂;拥抱时,尽可能的贴近。 那便以至死方休为终点,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至死方休。 有了第一次告白遭拒,之后的好几次倒是更容易被轻轻揭过,阿云嘎一样待他亲近不逾矩,温柔包容。 谈及友达以上,恋人未满,阿云嘎便及时抽离,令郑云龙哑口无言。 “大龙,我们的情谊比爱情更深,根本不需要非得用‘爱情’定义。” 那样似乎都变得狭隘了。 可在郑云龙眼里,他们之间,桩桩件件,都是爱情。 郑云龙曾上网摘抄了有名的关于“LOVE”的解读,那时他觉得自己和阿云嘎每一项都符合,可岁月回首,才发现做到这些的,一直是阿云嘎。 可郑云龙从来不舍让阿云嘎在情欲的海里挣扎,哪怕让他从最高最险的悬崖上跃下,他也不会犹疑半分。 只要那片海愿意接纳他、拥抱他。 然而承接他的是并不算柔软的草地。他坠得粉身碎骨,满腔苦痛,夜不能寐。草原只兀自生着气,依旧怀着最宽博的悲悯望着自己,仿佛带着长生天的使命而来,送来命里的电闪雷鸣。
17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