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到皇居附近了。”博世突然转向变道,“樱田门,总公司。这么说没问题吧?” “没问题。”月岛终于开口,“上班而已。” “不仅要上班,”博世挤眉弄眼,“还要被上司骚扰。” “刚才就想说了,你今天话很多。”他叹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修了个城市规划专业。” “难得坐一趟我的车,听我讲两句都不愿意?” “你讲,”他两手一摊,“我是怕你累着。” 他永远那副表情,看不出兴趣,也看不出厌烦,目光游移一阵,被高楼外墙玻璃的反光闪到,无法对焦。是用药过量后注意力不能集中的后遗症状。 博世收回视线,因先前那通电话而略有疑虑的心神,复又定下几分:“我刚到东京时,在文京区上学,去涩谷区打工,因为没有钱,只能住在下町老街。错过末班车,一路走回公寓,夜深了,马路显得非常宽,楼又特别高,坂道很长很长,怎么也爬不上去。” 他说,那会儿真觉得东京是马赛克拼贴的城市。传统的现代的,西洋的和式的,各式风格杂陈,表参道全是逛奢侈品店的贵妇,穿过竹下通,三百米就到了年轻人横行的原宿。时间长了,才明白,规划的道路难以改变,造好的房子也不能推倒,殖民、灾变、轰炸、繁荣、萧条,历历在目,建筑是城市的年轮。 “1945年,东京大轰炸,皇居东侧几乎成为废墟。60年代经济发展,城市扩张,在皇居西侧,由北到南,划出池袋、新宿、涩谷三大副都心。” 驶出千代田区,周遭风光又变。涩谷地铁站周边高楼挂满各式广告牌,从新进音游企划到韩国偶像团体快闪宣传,眼花缭乱。透过大型玻璃幕墙,只见自动扶梯和电梯首尾相衔,如遍及庞大车站的神经末梢,将肤色各异的游客送入角角落落。 “大家的记性往往很坏,或者只是不愿记。前两天在网上看到,涩谷的二二六事变慰灵碑,现在居然变成高中生求姻缘的圣地,真是讽刺。” “但那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东京的命运永远不会改变。这是一座吸血为生、自救无门的城市。” 车载屏幕中央的绿色小点跳两下,显示目的地到达。丰田皇冠悄无声息滑入地下停车场,在两辆冷链配送车之间停稳。博世降下车窗,跟等在侧方的运输人员打了个手势,却不急着解安全带,反而慢条斯理地,要把最后一句导览讲完。 “PARCO百货大楼诞生于60年代,在80年代成为潮流文化地标。秋元康那首歌写得好啊,‘我一直在抬头看着那座时尚大厦,再见,涩谷PARCO’。90年代金融危机,母公司在房地产投资中亏损严重,PARCO也陷入萧条。直到2012年被其他集团收购,调整定位,重新开业,成为面向全球游客的商业空间。” “刚才路过的宫下公园是日本最早的空中公园,也是最近的热门旅游地。三层综合体,顶端是绿化,别看现在光鲜亮丽,又是酒店又是商业街,还带攀岩场和滑板场,在我刚来东京的时候,底层停车场是附近治安最差的地方。大量流浪汉露宿,其中很多是我的同乡。” “当然,治安差,那是你们的说法。对我们来说,只是没处可去,图个方便而已。后来商业综合体开发,要做所谓东京新地标,政府来赶人,没办法,只好挪窝。我的几个朋友,就经由劳务派遣公司安排,来了PARCO干后勤。” “我们这样的人,是不能走正门的。得亏不能走正门,才能绕开安保混进去。你以为是先有垃圾场,再有城市,其实是先有城市,再有垃圾场。东京不是受灾之处,东京就是灾难之源。无论地震、战争、轰炸、核爆,从正门赶走的东西,会从后门回来。月岛警官——现在还能这么叫你——你说,那两位议员大人,想得到这些吗?” * 本届选举情态焦灼,一来民众投票率逐年走低,二来各色团体兴起,分走本就吃紧的票仓。作为执政党中流砥柱、首相麾下红人,防卫大臣将出面为东京都选区候选人背书。这次街头演讲的地点,就选在PARCO二层中庭。 为避开可能的停车检查,□□已提前一日由冷链配送车运至地库。运输人员候在旁边,稍大的那个,递给博世,小的那个,交给月岛。博世低头查验,嘴上仍不闲着:“是为了争取年轻人的好感吧。” 月岛左右顾盼,再三确认摄像头死角,才朝他比了个噤声手势:“虽说是街头演讲,但最近针对政要的威胁时有发生,选举团队警戒心有所提高,特地选定室内场所,还调了机搜过来巡防。你注意点,进去了不要多话。” “难得月岛警官乐意带路,”博世冲他敬了个礼,歪歪扭扭的,“我当然要入乡随俗啦——” 月岛悄无声息扣紧车门,擦尽掌心汗水。此事从计划到落实只花了两天。那时黑尾在电话里说,领导查岗,咱俩执勤,和我过不去别和奖金过不去。他留了个心眼,问,领导查什么? 布置任务。黑尾吊他胃口,过两天涩谷那边有大人物到访,你猜猜?有什么可猜的。他兴致阑珊,我又不是不知道最近有中期选举。无非是预备清场,协助安保。 这叫参与国家政治生活!黑尾大发感叹,你们这代人,是不是连怎么投票都不知道啊? 我们这代人,月岛轻嗤一声,自然不如前辈德高望重,资历丰富。 他放下电话便问博世对此有无兴趣。假他人之手在地铁车厢纵火多无聊,一无现场感,二无挑战性,瞄准普通市民,也算不得英雄。 博世不屑:谁告诉你我要做英雄了? 他们从地下走廊穿过。头顶晾着的衣物未干,水珠沿后脑勺没入脖颈,滴滴答答如热带雨林,沼泽遍布,暗河丛生,终年是夏,一年百二十英寸雨量。月岛继续推理:中期选举,东京选区,和候选人沾亲带故的大人物本就寥寥,警视厅级别的安保又缩小了范围,结合近日内阁成员的行踪,届时会出现在PARCO的,十有八九是防卫大臣。 此人也是宫城出身。他落后半步,注视着那个微跛的背影,缓缓道,世袭政治精英,□□派主力。之前地方后援会爆出过贪污丑闻。有钱扩军,没钱赈灾。 博世回过头:想起来了,议员候选人东大毕业,之前在经产省原子能安全保安院任职,一个行政官僚,负责福岛善后工作,据说堆芯融毁时,第一反应不是报告,而是逃跑。 月岛正欲点头,他却勃然变色:这是你的激将法,以为我听不出来? 仿佛夏日惊雷,撕开沉寂的走廊。原本空荡荡的身后突然窜出人来,月岛未及回头,脖子就被锁住。刀尖抵在颈动脉,他心头一跳,脉搏也一跳,如被冰凉的刀片吸引,亲密无间地贴上去。 两个人,他分辨着耳畔交错的呼吸,不敢妄动。即便此时,也没有垂眸。眼睛直直盯着博世,因为高烧和缺水,看久了,难免有些干涩。只见那怒容隐没,转瞬间,拉出巨大的笑容。 不过,博世说,也不是不可以哦。 月岛神情自若:街头演讲的地点会提前在议员的个人主页公布,就算不公布,也无非是涩谷那几个地标,相信你有办法提前布置。搞一辆丰田皇冠,假装成机搜巡逻车,混过外面的安保;制服的话,我有两套,就算前辈把地铁纵火报告给上级,也大概率不会提到我的消失,所以我在警视厅内部很安全,你装成见习生,我带你混进去。 博世抗议:怎么就定了上下级? 月岛叹息:当我的下级,至少不用写文书。 博世又问:你确定你那前辈会替你隐瞒吗,这么信任他? 你可以不信任我。月岛避而不答,没关系。但是退一万步,他微微偏了头,任凭利刃割开皮肤,因药物反应而沸腾的血液淬过刀尖,滋滋有声,瞬间的痛感竟使人欣喜若狂——你看我这副样子,就算把你干掉,功成身退,我还能回警视厅吗? “我们这代人,”他想起黑尾未经调查断然作出的结论,“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句话也像一支箭,自他这端放出,飞越天堑般的走道,没入博世的胸膛。博世原地晃了晃。“松手吧,”然后朝挟持他的人抬了抬下巴,“月岛警官脖子细,别给拧断了。过几天我还要和他领导交代呢。” 水珠沿着玻璃镜片滑落,好像眼底手术后,车窗上的斑斑雨点。月岛抚过脖颈,创口迅速结痂,只留下微小的刀痕,刻舟求剑,提示着坠落。一旦混入警卫队伍,就能在防卫大臣和议员候选人附近安放炸弹,他缓步走向博世,现在只需考虑如何脱身—— 博世说,你的思路也无聊。一群政客,死有余辜。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嘛。我看,不如挟持他们,同时在楼内安放炸弹。二选一,要么他们因注射过量药物而死,要么大楼定点爆破,游客遭到牵连。刺激吗? 按照PARCO的规模,定点爆破大概需要200公斤炸药,时间有限,你是专家,就算真搞到了那个数量,也要提前在承重墙柱里钻孔,动静太大,吃不消折腾。月岛瞥他一眼,我们是两个人,不是一支装修队。 内行啊。博世啧啧叹道,你炸过? 月岛不答,又听他说:楼倒不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引起恐慌。炸一栋和炸半层没有本质区别,拥堵踩踏导致的伤亡,很可能大过爆炸本身,就机搜的半桶水安保,未必能回应游客的情绪。而且考虑到戏剧性,我会给他们三次猜测炸弹位置的机会,如果猜不中,就只能二选一。 宫下公园所在的高架入口与PARCO相距不过几百米,步行五分钟即可到达。但对于月岛和博世而言,流程要复杂许多——从地下三层的仓库出发,随身携带□□,登上不对游客开放的货梯,十秒后达到地下二层,途径办公室、会议厅和员工食堂,混入巡防队伍,再搭乘员工电梯到达地上二层,一路畅通无阻。紧邻中庭的广播室,被机搜临时征用,改成了应急指挥中心。先前月岛剑走偏锋,电话里告诉黑尾,在地铁纵火外,将有暴力团体袭击议员,制造枪击事件。因此大量人手被调到商场外围,加强针对游客的安检,隐约可见穿着制服的特搜部菁英出没其间。 “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敢在应急指挥中心安装炸弹。”博世低声道,“这种活动向来外紧内松,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距离演讲开始还有一小时,选举团体就位,摆开阵势。偶有路人驻足旁观,月岛贴着墙根,避开迎面而来的人流,帽檐下压,正欲趁换班时刻混入指挥中心,不料竟被身穿特搜部制服的巡查拦住:“通行证呢?” “里面呢。”他面不改色,“信号不好,出来接电话的。” “那得罪了,没有通行证不让进。”巡查拿电棍挡着去路,“基本规矩都不懂,机搜就这么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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