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仿佛中场休息,博世站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保暖瓶上有职工号,艳红的数字一闪而过,月岛记住了。那纸杯很讲究,印着星巴克Logo,仿佛察觉到他的疑惑,博世解释道:“学校搞活动剩下的,人家喝内容,你喝形式吧。星巴克的杯子,实验室的开水,挺好。” 地下湿气重,纸杯软软的,贴着掌心。月岛一字一句,咂摸着他说过的话:“总会经历,已然经历……2023年是关东地震一百周年,你想借这个做文章?” “聪明。”博世打了个响指,“关东大地震,东京几乎烧完。百年不到,就被忘干净了。” “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东京会迎来一场真正的地震。和关东大地震一样的地震。你和我,我们所有人,都会在地震中葬身火海。”他把玩着自己的纸杯,然后仰头饮尽,“我要做的,不过是把未来搬到现在,让它提前上演。” “你要在公共场合纵火?” “没那么简单。” “这不公平,”月岛放慢了声音,“你想报复的是权贵,可是你针对的却是普通市民。” “我说了,这不叫报复,而且世界上的事情,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博世喝了水,又仿佛喝了酒,眯着眼睛微笑看他,“同样是地震,有人失去了一个孩子,但至少保存了完整的家。糟糕一点的,没失去所有孩子,却失去了整个家;更糟糕的,失去了自己的家和所有家人。这种情况还可以往下分。我认识一位母亲,她的儿子和女儿死了,不过尸体很快被找到。还有一个母亲,至今仍在寻找女儿的尸体。前者攻击市教育委员会的官僚主义,要和他们打官司;后者则需要他们的支持,以挖掘自己下落不明的孩子……的尸体。你跟我谈公平?” “我们也不说别人,我们就说你。你哥哥被公平对待过吗?你那个前辈,他不是卧底吗,他卧底的组织背后靠着警视厅高层,自己人抓自己人,做做样子的呀,差不多么好了,能任他折腾下去?再加上他那个师傅,一把年纪了发挥余热,非要掺合特搜科的事。人家当然要警告一下,拿了他的枪,意思就是我们盯着你,不要乱来。谁知道那天有风,弹道偏转,直接把老头子打死了。你说,这公平吗?” “我前辈的事情,”月岛注视着水杯,“你怎么知道?” “要不怎么说我神通广大呢。”博世一偏头,把问题晃过去了,“怎么样,跟我合作吗?” 平静的水面倒映出他的面孔,随波纹荡开,又融为一体。然而月岛知道,这拼成的,已不是原来的。说“我前辈”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黑尾,想起他按着自己的手,声音像一块铁,往下沉,到底。他说不许喝了,你会醉的。 “可是你这样做,帮不了任何人。” “你这样做,又能帮谁?”博世反问,“你前辈连自己都救不了。日本公安是情报机构,日本警察只是想破大案。□□毒气事件又不是没有预兆,他们一个宁可监视左翼党魁也不愿意处理奥姆真理教,一个有心无力,甚至做不到跨县办案。现代法治,你听好了,本质上是一种用权利话语重写历史、以程序技术掩饰实质矛盾的社会控制策略——” “月岛警官,我好奇问一句,你加入机搜,到底想干什么?你真的没有一点怨气?为山口、为你哥哥、为你自己、为你前辈?” “的确有。”月岛闻声将目光从水面移开。是时候了,他望着博世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点头。如预期所料,那张脸绽放出巨大的笑容。瘦骨嶙峋的手伸过来,和他紧紧相握。他也举起水杯,和博世碰了碰,仰头一饮而尽。 “合作愉快。” 液体滚过喉咙,博世的回答落入耳中,尾音飘忽,像小时候吃过的麦芽糖,拉出长长的丝线。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舌尖卷过口腔角落,后知后觉,品出一丝甜。那味道混在满室潮腻的腥甜里,若有似无,竟要费力才辨得出。 他稳住声,向博世亮一亮见底的纸杯,心中隐约有了答案:“里面放了什么?” “没什么,”博世笑,“一点新产品,见面礼而已。月岛君先睡一觉,等醒了,我们再聊具体的合作内容。” “什么新产品,”指尖沉沉的,直向下坠,“你不怕我醒不过来?” “怎么会,你可是警察啊,”博世走过来,阖上他的眼,“不过呢,过了今晚就不是了。” 第24章 [24]预告 夏夜的天空洋溢着浅紫色的光芒,云霞流淌而过,遮住半扇月亮。他避开人群,沿暑气蒸腾的水泥过道,一路走向北面宿舍楼。能感觉大腿内侧隐隐作痛,运动过量后,乳酸正在堆积。走两步,停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样年轻,陌生又熟悉。收敛疑虑,再往前时,突然听到山口的声音。 远远的,那声音追上来,正中左背,像一镞离弦的箭。那声音问他,你为什么不努力?就算日向会成为小巨人,赢过他,不就好了吗? 月岛一怔,转过身,眼前的山口,个头已到一米八,可惜面孔稚嫩,头毛乱飘,一双胳膊一双腿,好像长脚鹭鸶。说到激动处,满脸雀斑随剧烈喘息不住颤抖,他定一定神,才明白是在说打球。 远山如黛,在地平线尽头蛰伏。晚风潮湿,头顶似乎并不是宫城的天空。他咽了口唾沫,想问山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现在是高中?我们在打球?这和那个上蹿下跳的日向有什么关系? 语言尚未组织好,这具身体却代他答了,流畅无磕碰,是“他”会说的话。假如我真的成了队里最强的选手,打进了全国大赛,他听见“自己”说,那之后呢?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算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也决不可能成为第一,这点大家都清楚,那又是为了什么在努力呢? 山口的神情沉没在刘海的阴影中。尔后,他狠狠一晃,伸手揪住月岛的前襟。短袖打底衫那样薄,晚风从领口灌进来,卷过他的身体。山口说:为了什么?除了尊严,还能是什么? 月岛浑身血液凝固,颤悠悠抬起胳膊,想问这是哪里。然而没有用,他的手,从山口指尖穿过。云破月出,将水泥路照得满地霜白。眼前这具尚不协调的身体瞬间拔节,肌肉显出线条,脸庞有了轮廓,头发更短更硬,雀斑隐到笑容之后。 他的朋友活下来了,变得坚韧、成熟、义无反顾。他的朋友伸出手,对他说:阿月,加入我们吧。就让我做矛,你做盾。 恍惚间耳边又响起博世的声音:别把自己骗了,月岛君。如果是山口在这里,他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月岛猛然抬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星垂平野,月涌荒流。然而他又是见过的,地震袭来的那夜,滨海小镇被折进远古时空,头顶每一颗星星,都炽热地燃烧着,仿佛随时可能为他们陨落。 山口的手固执地伸出,没有一点颤抖。月岛退后半步,注视着自己的朋友,突然转身走入黑暗。他一步一步,心中鸣雷响鼓,穿过无数沉默的建筑,走到脚底发软、双腿酸胀,终于在一座灯火通明的体育馆前停下。 已经有人等在门边了,仿佛知道他会来。那是和他一样的人,懦弱的、摇摆的、裹足不前的人。 “我有问题要问你——” 月岛睁开眼睛,出了一背的汗,手指几无触感,血管里仿佛有蚂蚁在爬。他知道博世进来了,也不敲门,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准备好了吗?起来,”声音戏谑,却带着不容违抗的力量,“给你的前辈打电话。” * “……药,还有吗,你那致幻剂,”月岛扶着额角支起身,后脑勺贴在墙上,“给我。” “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博世开了灯,把手机放桌上,“先把正事做了。” 一片潮湿的冰凉蔓延而至,像是长着触角,把飘浮的神经扯住。他很艰难地抬头,瞥一眼桌子的方向,又伸出胳膊,让博世看自己颤抖的手:“我连数字键盘都按不了。” “两次口服,第二次还上了浓度,已经超量了。”博世弯下腰,把手指举到他面前,缓缓移动,观察他的状态,“再用药,小心会死。” 月岛闭上眼,懒得理他:“知道会死,昨天还往我水里加。” 博世的手指在空中晃悠半天,自觉无趣,遂插兜坐下:“一码归一码。这关不过,谁知道你是不是成心合作?我这边好几个兄弟,多少双眼睛盯着,带个条子进来,我冒多大风险?” “不想冒风险……”月岛停下,喘口气,“可以不要绑我。” 汗水沿着额头滑落,打湿了鬓角。博世凑上来,很好奇地盯着他瞧:“我卖了多少货,也没见反应跟你这样的啊。你知道昨晚你烧到多少吗?40度,烫得跟烧火棍似的。温度才退一点,就念头痛,胡话说了一嘴,问人讨药吃,你这叫什么?人菜瘾大。” “有瘾才跟你合作,”月岛续上那口气,似笑非笑望着他,汗水淌进眼眶,被辣得微微眯起,“没瘾你放心?” 他平素行为端方,是规矩人做派,纵有情绪,也以冷嘲居多。此时难得露出这种表情,两人距离极近,玻璃镜片后的眼球表面映出的那张脸,被撑得变了形,竟叫博世一骇。 博世退后两步,撞到桌角,痛得扶腰,嘴里笑道:“疯子。” 月岛有气无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两人既是旧识,又经历相仿,推心置腹一番,此刻已在同条船上,距离感顿消。博世少时就欠揍,多年辗转,被迫沉稳,大概是见了月岛,那股劲头又浮上来,只管懒洋洋靠着椅背,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什么感觉?” “问我多没劲,不如自己试试。”月岛把腿蹬直,又抖抖领子,“全湿透了,一会儿拿套衣服来。” “嚯哟,”博世感叹,“事情还没办完,要求倒不少。” 月岛拖着腿起身,到桌边拿过手机,抵着掌心一圈一圈地转。因为握不住,边缘屡屡磕碰桌面,敲出一片金石声。他垂眼翻看通讯记录,五个未接,十条短信,半数来自他的搭档兼领导,问他人去哪儿,怎么没来新宿,告诉他有事得请假,不要耽误大家出勤,最后,语气终于露出点急迫来,然而那急迫却也带些玩笑意味。不是吧?屏幕冷冷地照着他的脸,两行字黑白分明,招呼也不打一个,裸辞啊? 他把那些短信一一删除,动作利索,仿佛演练多次:“打什么电话?” 博世摊开一张纸,血管般纵横交错的图样直逼眼前,定睛看,方知是东京地铁线路:“计划已经定了。三天后,下午两点四十六,我们的人会从这几个打圈的站台上车,在车内自焚。” 打圈的站台是换乘点,路线交错,客流量大,如同潜伏在身体内的血管瘤。月岛抬头,眯起眼来:“我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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