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口中的句子骤然打住,他注视着博世,放慢节奏:“连环杀人和贩制药品只是开始,你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长串推理逼到光下,博世嘴角的弧度渐次加深,最后,竟再度大笑起来。这短暂会面中的第二次大笑,又像一个小高潮,将涌动的暗流推上新的波峰。只不过,这下,月岛没有回应。他端详着博世的面庞,发现那疤痕是从嘴角延伸出去的,不笑的时候,看着也像笑,真笑起来,仿佛整张脸都要被撕开,皮肤之下,将有什么破土而出。他隐约意识到答案是什么了。在甜腻的空气中,他尝到了苦味。 “月岛君,你可真是犯罪专家啊。感谢你提供了这样一个操作性极强的计划,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博世一拍桌子,冲他伸出手来,“你出主意我出人,我们合作,怎么样?” “别搞错了,”月岛胳膊动了动,手上青筋一跳,瘢痕转瞬隐没,像鱼潜回海里,“我是警察,你是嫌疑人,我们有什么合作基础吗?” 博世擅自倾身上前,握住他的手,如此用力,以至于月岛无法轻易挣脱:“怎么没有?在海啸中救了我的人,就是山口……你已故的朋友。” 作者有话要说: 月岛君,你可真是犯罪专家啊—— 第22章 [22]巨浪 一切仿佛尘埃落定后,刚上大学的暑假,他孤身一人,回到家乡。沿途所见,多是熟悉的景象:青黄色的水稻田,层垒的屋瓦,宽阔的桥梁,缓缓的流水。乡下的线条总是横的,山丘盘桓,小溪横切过草地,分开田野与森林。一道道长长的横线,仿佛床单上的条纹,让人睡意昏沉。反方向逐渐驶来应急车辆,警车、救火车,偶尔是自卫队的绿色卡车,从车窗外闪过。嘈杂的鸣笛声中,月岛醒来,大巴顺河谷往下,还没弄清到了哪里,就一头闯进灾区。 没有预兆,没有缓冲。海啸全力涌来,一鼓作气攀升至最高点。在它之上,别无他物,在它之下,万物色变。 他被惯性压在座椅上,动弹不得。思绪却潜行至无限远,想起地震来临那天,他奉山口队长指令,乘公交先回奶奶家。司机中午也许喝了二三两,路上风驰电掣,把公交开出赛车味道。行至终点站,他晕晕乎乎下去,拧开户外水龙头,往脸上抹了两把,正欲脱鞋进门,却见那公交放出一串尾气,嘟囔着倒回,紧接着大嗓门横空劈来:“你家里还有人吗!” 月岛不明所以,司机大叔又道:“地震警报!赶紧撤离!往高处跑!” 水珠沿脸颊滑落,滴到瓷砖,飞溅开来。月岛转头冲进家门,扶出奶奶。“等一等!”他用力拍打车窗,迫使司机停下,“我们这里有老人,跑不快!” 司机猛打方向盘,掉头开上山路。即使到这种时候,还有闲心玩笑:“记得买票哈——不搭顺风车的——” 他一上车便急着给山口去电。一个不通,又打一个。那边嘟嘟两声,终于接了。排球队队长处乱不惊,隔着颤巍巍的信号,仍是慢悠悠的模样。地震警报,我听见了,现在正往外跑呢,去学校操场集合。体育馆也能避难,急什么啊都是钢结构。昨天不也震过吗?没事的,你照顾好奶奶。 电话里还能听他指挥小孩,排好队,不要挤,板起脸来,有校队训练时赏罚分明、令行禁止的风格。月岛叹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后窗里奶奶家的两层小楼缩成一点,终于,在颠簸中消失不见。刚才走得急,水龙头并未拧紧。也许是幻觉,他依然能听见水珠落在瓷砖的声音。 可惜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海啸来临前,海水会先行后撤,暴露出海床和港口陆地,继而全力回冲。正是由于缺少了熟悉的浪涛拍岸声,微小杂音才会异常引人注意。 那是下午两点四十三分。三分钟后,第一波地震抵达。他们把车开到半山腰,有人从远处中的隧道中狂奔而出,扶着膝盖,气喘吁吁,跑到近处,才敢回头。大家各自找平缓空地避难,余震间隙里,司机问他刚才和谁通话,他说有个朋友滞留在邻村中心小学,如果可以的话,自己想把奶奶安顿在这里,过去看一看。 司机叼着烟,也不点,只放在嘴里干嚼,说翻山过去太危险,又说他们所在的地方近海港,中心小学靠河谷,肯定更安全。月岛心绪稍定,站在山间眺望下方村镇,只见北面搭好的脚手架轰然倒塌,分割稻田的水渠瞬间涨满。他心中异样,正欲出声,又见污水溢满农田,黑色碎片在汹涌的水面竞速打圈,与此同时,从港口退去的海浪一气涌回,陆续吞没防波堤、公路和方才驶过的街巷,奶奶家的二层小楼在泡沫横飞的浪头翻转。 后来有人问他那天发生了什么。月岛说不出,只知道海啸色泽漆黑,边缘毛糙,质地坚硬,热乎乎臭烘烘,夹杂着无数钢筋水泥断壁残垣,将数百艘渔船从港口抛至眼前。他无端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机器猫动画,喝下神秘药水,声音就变成固体。那堵黑色的浪墙,裹挟高低分贝,漫过松林,沿着山坡上涨,在距离他们只有几米处,终于停住,并缓慢退去。 月岛的言语功能也被带走。那是一片真空般的寂静。他回过神来,听见身后有人在哭。 沿海地区防灾准备充足,全体村民几乎齐聚,除外出上学工作者,一个不差。司机大叔指挥大家生火,从高处捡来树枝,很小心地用打火机点着。那根烟叼在嘴里,随说话声上上下下,只是不吸。东北的三月仍然寒冷,入夜前飘了一阵雪,大家的衣服皆泛潮,火星噼啪间,偶尔能听见浓重的呼吸。 海啸摧毁了基础通信,手机还能用,只是没信号。大家约好只留一台救急,剩下的索性关机,等待救援队支应。当晚夜空澄明,水电皆断,雪停后,出了一天的星。火光将众人脸庞映得通红,月岛身上的衣服慢慢变干,心里有种劫后余生的松弛,只觉仿佛身临飞地,被折叠进时间口袋,脱离了21世纪。他想,临海的村镇大抵遭了殃,山口那个学校隔着半座山,又有专业老师组织避难,无论如何,总不会比他惊险。想着想着,撑不住困意,紧紧攥住奶奶的胳膊,沉沉睡去。 翌日,他被司机大叔踹醒。在寒颤中起身,看见救援队送来了饮用水、食物和药品。大巴将他们送到当地的疏散中心,和数十个村庄的幸存者待在一起。月岛打开手机,没有信号,头顶广播嗡嗡,哑着嗓子念幸存者名字,却没有一个和山口有关。他到底忍不住,拦下救援队,问邻村小学情况如何。十几双眼睛悄悄望过来,其中也有孩子的家长,队长戴着防护面罩,一双眼睛熬得通红,神色匆匆,说,学生都被困在学校体育馆,早上直升机过去了。再等等吧。 整个下午,直升机来了又走。蓝色的来自警察局,另有一两架是军用飞机。亦有等不及的父母徒步前往,却因路况太差,悻悻然退回,自我安慰说再等等。这一等,就等了两天。两天后,救援队长来了。这一次他扯下面罩,眼睛比先前更红,开口时,嗓子哑得发不出声。要很努力才能听清,说的是:阿部千圣的父母在吗?我们找到你女儿了。 众目睽睽下,一对夫妇从登记物资的长桌后站起。母亲走两步,又折回,取出一个包裹,很用力地贴在怀里。月岛知道里面有什么:压缩饼干、火腿肠、矿泉水和毛毯。每一个孩子下落不明的家庭,都会在漫长的等待中,预先备好这些东西。 “不用准备这些,”然而队长摇摇头,“只要跟着来就好。” 那摇头动作几不可查。月岛离得近,方才看清。那曾经在校门口被他甩掉的恐惧,此刻终于追上了他。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一个需要铺开地图才变得可见的事实:邻村小学虽然远离海港,背靠山脊,但也不算“内陆”。河川向东流淌,绕过三角洲,注入太平洋,地震来时,宽阔的河面,将成为海啸汹涌而来、长驱直入的通道。 “请问,”他叫住救援队长,“您有没有见过一个男生,一米八左右,短发,脸上有雀斑?” 队长皱着眉,思忖良久,缓缓点了头:“你也跟我来。” 他们并没有在其他疏散中心停下,相反,大巴径直开过数个据点,重新驶回邻村小学。午后的体育馆十分安静,空气中浮动着风过树叶的声音,好像沙沙的啜泣。志愿者从卡车上搬来干冰,穿过缭绕的白气,走进被塑料板隔成几块的场馆。只见地面铺满蓝色的防水帆布,上面摆放着一具具尸体,都用毛毯盖着。家属低着头,排队过来。月岛听见他们说,附近的殡仪馆都已瘫痪。保存一具尸体需要四片干冰,两片放在手臂下,两片放在腿下。但春天暖意渐浓,每片干冰只能维持几天,再下去,马上就要没有货源。 他的目光越过队伍,投向场馆深处。山口裹在淤泥里,全身□□,神色平静。恐惧如海浪,躬身猛扑来,将他牢牢攥住。他这才明白队长为何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下判断。肿胀的脸庞伤痕累累,的确看不出雀斑了。只剩那双眼睛微微睁着,像每一个打瞌睡的午后,又像流泪一样,淌着血。 月岛转身去队伍末尾领取干冰,迎面撞上阿部千圣的父母,彼此都没有说话。女孩瘦小的母亲似乎更冷静,从头到尾没有情绪,只是说,找到了,至少找到了。他心里默念着这句话,蹲在旁边,卷起袖子,把血擦净。 然而没有用,此后山口的眼睛每晚都会血泪模糊。月岛明白那是因为他体内正在发生变化,多少块干冰都冻不住的变化。每一晚,直到他在余震中被砖块砸中,失去意识,并从陌生病床上醒来。头顶镇流器嗡嗡作响,眼前布条蒙出一片昏黑,伸手乱摸,碰到一只干燥而熟悉的手掌。是明光,明光说:东京那边的通知书已经寄过来了。病好之后,送你去报道。 月岛急于起身,却在混乱间压住输液管,使得血液倒流。手忙脚乱之下,又是叫护士,又是重新插针,好久方才躺回枕上:……山口呢?联系上叔叔阿姨了吗?奶奶呢? 他几乎能想象出明光满头大汗的模样。然而他却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潮濡,有温热的液体涌出,也许是手术后的组织液,也许是血。明光说:山口的家人过去了。那边的事情,我会跟进,不用你担心。 “如果我当时坚持和他一起走,”月岛说,“本来我可以把他带回去的。” “萤,”明光轻声道,“不要再想了。” * “山口救了你?”月岛的声音瞬间抬高。稍后,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顿了顿,换成平缓的语调:“当时你也在平谷小学?” 博世握着他的手,笑盈盈地望过来,亲兄弟一般:“我也是本地人啊。你们回去教小孩打球,我回去接弟弟妹妹,不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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