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很想搭把手,可惜月岛说不用。“真不用?”他懒洋洋靠着冰箱,月岛端着一盘菜过来,眼神示意他让开。可他偏不,一手霸着门,一手来接盘子。没奈何,只好交过去,见他煞有介事地完成一轮传递,放进冷藏区,帮忙帮忙,越帮越忙。 “您去客厅吧。”月岛说,“厨房太小了。” 黑尾不做声,眼神在冰箱流连一圈,瞥见角落里几听啤酒,终于停住,似乎在问,喝吗? 月岛给他一个没办法的眼神,表情却是默许。他打发黑尾去客厅收拾,腾出喝酒的空地,也可随心找部电影,便转回厨房做最后一道清洁。两个人的碗筷,洗起来很容易,过最后一道水时,动作却停住了。 他知道黑尾在看他。直接看他,或者,借着厨房瓷砖的反光看他。那眼神如影随形,若有实质,渐渐膨胀开,将整个一楼填满。同时,又是有温度的,将他身体里的水分烤干,越缩越小,越缩越薄。 以前黑尾从不这样看他。这位两方面的搭档,有着两副面孔。白天是领导,大叠文书垒在桌上,无事往汽车椅背一靠,麻烦他去便利店买咖啡,记住千万不要加糖;晚上是情人,爱岗敬业,花样百出,有隐秘不便说却也可容忍的癖好,体温很烫,最常说的话是,腰低一点。 然而那也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东京正缓步踏入梅雨季节,空气潮湿,衣衫粘腻,黑尾却再未发出跨年日那样的邀约。最近提到这类话题,还是亮堂堂的午间聚餐,木兔惨遭失恋,又被自家长姐无情嘲笑,处在无法拯救的低气压状态,黑尾出言安慰,说你那还算好了,我姐可是会在早餐餐桌上面无表情说出“阳痿是男人的福报”的,那种恐怖女人。 然后呢?木兔问。 我一口牛奶没咽下去,差点呛死。黑尾说,那时候,她老公刚刚迈入三十大关,而我还是一个对未来充满期待的、一夜可以来很多次的男子高中生。你知道这对我伤害大吗? 这笑话太低俗,月岛一般是不笑的。更何况,相同的话,他早已听过一次。那时是在酒店,他陷在床铺里懒得动,黑尾把电视开了,安静没多久,又凑到他耳边嘀咕,绘声绘色讲完一大段,问他,所以再来一次吗? 月岛把自己卷进被子里,摇摇头。 再来一次吧!我今年也三十,黑尾装模作样捶了捶自己的腰,抓紧时间,机会不多了啊! 也许是因为午间的小圆桌太有工作气氛,也许是因为木兔被甩的惨状唤醒了大家的同情心,总之,黑尾那一番话说得光明磊落,毫无狎昵色彩。他甚至都没有给月岛什么惹人遐思的眼神。也难怪,月岛心想,赤苇就在对面,深深的眼窝藏着深深的心思,心里有一本账,上头记着,某年某月,黑尾说了什么,三机搜莫名其妙的搭档关系,尚在掌控之中。 黑尾不找他,他乐得清闲。月岛的生活简单,并颇享受这种简单,因此酒店的约见,除却平添一笔花销之外,其实也少不了麻烦。黑尾常常居功自苦,说我都不累你怎么就累了,月岛半张脸陷在枕头里,把床头剥了一半的橘子吃完,然后起身去洗手间,话都懒得和他说。 这种事情,事前要清洁,事后要清洁,遇上不好睡的软床,还会落下腰痛,第二天打起精神去上班,迎面撞上研磨赤苇菅原,则要应付审视的目光。倘若发生在其他地方,麻烦便更多,声音,光线,后腰凉飕飕的风,没有一张纸巾的衣袋,以及事毕,总是口干舌燥,急匆匆推门出去,却找不到一杯温度正好的水。于是愈发以为黑尾姐姐所言不虚。 于月岛,这缱绻之中,其实存了一些逆反之心。不熟的时候,偏偏要挑衅,大家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前辈那游刃有余的笑脸,就是让他看着烦闷。然而等真熟起来,就又到了远离的时候。 他们最后一次亲昵,是黑尾出差回来以后。那次他情绪异常,动作发了狠,事后却十分颓唐,只把头埋进他颈窝,半天不说一句话。月岛僵硬许久,到底抱了他。黑尾带走了猫,留下满屋混杂着猫砂猫粮的味道。他开窗通风,看见金红的夕阳沿着远处饱涨的风帆沉下,心里,其实有一点后悔。 问黑尾大坂一年究竟发生什么时,他已后悔过。今天花力气煮了这碗粥,后悔便更添一层。一边后悔着,一边把筷勺交给他。月岛很清楚,人与人之间,了解到这个地步,总得反过来,奔向生疏。像是精密的天平,总质量不变,这方面增加了,那方面就要减少。层层的默契,叠上层层的顾虑。至少如此床笫之欢,带了一点探索趣味的,已很不合适。 更不合适的,还是这莫名其妙的搭档关系本身。如同缓慢发生的化学反应,在不知不觉间,就要跨过临界值。为了避免那可能的危局,他不得不后撤,然而退守间,心中又难免存着不舍。 月岛几乎是硬着头皮走到黑尾身边,看他往沙发里靠了靠,咔哒一声打开啤酒。也许罐头被摇过,那泡沫越来越多,溢出杯口,淌了满手。黑尾“哎”一声,趁他去拿纸巾,低头抿了一口。嘴边一圈,噼啪着爆开的,都是小泡泡。 这架势,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月岛已做好被他逼问的准备,定一定神,递过纸巾,见黑尾慢条斯理擦干,冒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玲子那个案子,怎么还没结?上面都催了。” “啊,那个,”月岛一愣,错愕间,竟露了怯,“我还没想好怎么写。” * 那时他们把车停在熟悉的公寓,正撞见玲子从楼上走来。左手一袋垃圾,右手一沓文件,比起上次,发尾稍稍烫卷,依然是那双五厘米的高跟鞋。黑尾说,上班啊?她说是啊,最近忙得很。黑尾又问,借一步说话?她说不了吧,我赶时间,就在这儿说呗,我都配合。 “那就配合调查跟我们走一趟吧。”月岛说,“反正,你其实不上班。” 玲子略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这个问话毫不客气以至于冒犯的年轻警官。少顷,棱角分明的眼睛柔和了,目光垂到半空,轻声道:“行。那你们帮我把垃圾扔了吧。” 玲子说,那时候她们还小,垃圾回收点建在村子的另一头,从家里走过去,要花很长时间。每天早晨上学前,她和姐姐从妈妈那里领了任务,把分了类的垃圾大包小包带出去,她拎一种,姐姐拎一种,歪歪扭扭踩着田埂,走到回收点,扔掉,再去赶学校的班车。有时候,碰到捣乱的男生,故意跟在后面,往姐姐的垃圾袋上扎图钉,等着厨余垃圾淅淅沥沥漏下来。她气不过,便要算账,从雨后的水稻田里摸出泥巴,一把糊在那人脸上。纠缠搅打中,便错过校车,气喘吁吁跑到学校,已是日上三竿,铃声打过好几回。老师沉着一张脸,让她们去走廊门口罚站,瞥见旁边的姐姐,口吻化作痛心:怎么你也由着他们胡闹啊!姐姐笑笑,不说话,站到走廊的阳光下,在背阴处拉一拉她的手。 玲子有时也想过,离开母腹的先后是否真能决定两人的性格命运,又或者,这性格命运本无差别,全因剖腹产时的胎位和医生护士的选择,渐渐殊途异路。很小的时候,姐姐便像姐姐了。温柔端庄,为人持重,做什么都让长辈放心;而她胡闹无忌,鬼点子又多,在大人眼中,天生就像妹妹。她们仿佛很顺利地接受了这样的角色安排,于是大家也懂得依靠走路的速率和眼角的弧度进行分辨:这是姐姐,这是妹妹。只是,如此判断,偶尔也会出问题。 “夜里入睡前,我踹一脚床板,说姐姐啊,明天咱俩换吧。第二天起床,姐姐就变成了我,我就变成了姐姐。你别看她平时温柔,假扮我的时候,举手投足特别像,说的全是她平时不会说的话,就连我爸妈都未必能认出来。有一回我没考好,成绩下来,我妈倒把她骂了一顿,她一面哭,一面在盈盈的眼泪里看我。于是我就不好意思了。因为我姐姐是从来不会哭的。” 这样的扮演从童年延续到婚后。小时候替对方上课,长大了替对方上班。她们的部门紧挨着,姐姐为接儿子放学,有时早退,老板过来巡逻,常常是她顶包,而她到公司外面办事,耗掉大半个下午,只要给姐姐发条短信,托她帮忙打卡,便可直接回家。乘四点的班车,在最后一排睡着,睁开眼时,扑面是滚烫的夕阳。 要回的家,本是她俩的,姐姐出嫁后搬到夫家,住在村子另一头,这房子,便只剩下她。地震后,她从收容中心风尘仆仆地回来,往门前一站,只觉得一切都变了:原本宽阔的门廊,卸去顶后,竟变得那么小。好像一个方匣子,容量有限,只能放下一些砖砖瓦瓦,那些沙发呀,吊灯呀,那些分明很旧了可还舍不得丢的东西,都被海啸扔了出去。 她愣在原地不敢进门,虽说进门只是跨过半扇门框,往前,便没有路了。怔忡间,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爱子?” 她没反应。对方急了,上来就要扯她胳膊。大灾之下,平日小心维持的体面,全都不见。紧接着凑到她耳边大声道,找你好久了!你跑哪儿去了? 她完全不在状况。只说,我镇上回来呢,镇上。 为什么认错了?姐姐不在这里吗?她不敢问。地震袭来那日,姐姐身体不好,便请假回家里休息。第一波震感过后,她给姐姐打了电话,听她说夫家在高地,附近又空旷,应该很安全。再后来,通讯便断了。她自己也被疏散到镇里的体育中心,夜里全域停电,手机攥在掌心,如同废铁。两天后秩序稍有恢复,她搭了一辆破路车,又走了几公里路,跋山涉水地回来,见整个村庄几乎夷平,实在不敢问,姐姐怎样了。 然而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姐姐。她失魂落魄,面如金纸,平日的跳脱荡然无存,从深陷的眼窝里看人时,大概真和姐姐一样。他们把她带到村口的建筑工地,说你先生……一句话到后面没了声。她拨开人群走上前,看到一辆倒塌的挖掘机下面,躺着她的姐夫。由于铲斗深深嵌进钢筋,打翻的水泥和这团不知如何命名的物体扭结在一起,姐夫的腿也缠了进去。大概他是想跑的,动作中看得出,那是多么撕心裂肺的一瞬,可这一瞬凝固为永恒,他到底没有跑掉。 他们又带她去看儿子。其实也不是她的儿子,是姐姐的儿子,然而当那小小的身躯仰面躺在学校门口的空地时,她到底没有忍住,僵着膝盖直挺挺跪了下去。耳边,是挖掘机持续作业寻觅尸体的轰鸣,还有从那天起就没有结束的、哭声汇聚的背景音。 晚上,她在已成废墟的高地里刨出了姐姐的尸体。四野无人,眼泪已经流尽,因此哭不出。姐姐死于溺水。海啸裹着滩涂中的淤泥涌入口鼻,她拿袖子去擦,却是越擦越多。“她的眼睛半睁着,好像睡着了,睡得非常沉。但是现在她的眼睛里有淤泥,我既没有毛巾也没有水,我就用舌头舔她的眼睛。可是我怎么也舔不干净,淤泥一直往外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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