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她吃了红豆饭。” 有第一个人开了口,第二个人就变得容易许多。 “这个我知道,半月之前,阿菊得了重病,躺在门板上起不来,连饭都吃不下去,弥平急得到处求人帮忙……说他女儿快死了,就想吃口红豆饭。” 但村里的大家都是穷人,平时全靠野菜和米糠过活,能吃上黍米都算难得,谁家有多余的红豆来借人煮饭呢。 没有人借给他红豆,但阿菊却吃到了饭。 犯人是谁,已经非常清楚了。 老爷挥挥手,让差役们和村人们去把弥平,以及他的女儿一同带来。 一无所知的穷苦佃农抱着小女儿,在地主面前诚恐诚惶地跪下,乖顺地低下他们的头颅,等待着面前的老爷发话。 然而地主并没有对身为父亲和家里主人的他说话,而是和颜悦色询问了一脸懵懂的小姑娘。 “阿菊,半个月前,你是不是吃了一碗红豆饭?” 少女天真无邪地点了头,清脆的童声在院子里回响。 “嗯,是非常好吃的红豆饭,所以阿菊的病才好了!” “……弥平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老实的男人在地上瑟瑟发抖了很久,才艰难地抬起头,“老,老爷,阿菊她并不知道这是偷来的红豆……” 地主点点头,“当然了,阿菊是好孩子嘛,没有谁会责怪她。” 众人都默默地捂住了嘴巴,人的声音,似乎从这个院子里褪去了。差役们拿起锁链,套在弥平的身上,毫不留情地把他拽了起来。 “……爹爹?”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姑娘,慌张地扑住父亲。 “阿菊,不要担心,回家去等着,爹爹很快就回来了……”他徒劳地想要安慰女儿,但差役们并不给出哪怕一刻别离的时间,拽着他走出了院子,孩童的力气如何能与大人相比呢?跌落在地的阿菊哭出了声,“爹爹!!”但她甚至顾不上哭,急忙爬起来,试图跟上带走父亲的差役。 村人们安静地让开了道路,甚至也有些弥平家的邻居跟了上去,但他们也只是默默看着,看着差役们把弥平一路拖到桥下,早已准备好的坑洞里。 阿菊想要跳下河去,但附近的村妇牢牢拉住了她。 “爹爹!!爹爹!” 少女哭喊的声音如同泣血一般,一直响彻在河流的上方,负责掩埋的村民只好用布条塞住耳朵,才能顺利地把那个坑洞填平,把阻挡水流的堤坝掀开。 等到大桥的周围恢复平时的模样,已经到了天黑,人们掩着耳朵,目不斜视地走回村落,而路过还在桥梁上,冲着父亲被活埋的地方哭泣的少女的时候,他们不由自主地用衣袖遮挡住脸孔。 最后,夜幕之中,只剩下阿菊一人,在桥上哀泣。 诅咒师和五条悟好不容易联手制服了那条突然半途变强的大蛇,从帐里出来的时候,便听到了远处的哀泣声,他们一边向着桥的方向跑去,一边抓住了一个既盖住脸,又塞着耳朵,鬼鬼祟祟从身边经过的村民。 “发生了什么事!那是阿菊的声音吧!” 村人苦着脸,一开始并不想说,最后还是在诅咒师变得可怕起来的表情下吐露了实话。 “弥平被选作镇桥的人柱了……真是可怜,不过偷了把红豆而已……” 大蛇突然变强了原因找到了,但谁也没有为此高兴。 他们赶到桥边,拦下即将跳入河中的小姑娘,把她带回家里,代替死去了的弥平照看着她,但从那日期,阿菊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仍然能听到五条悟和夏油杰说的话,会乖巧的吃饭,会安静地入睡,会认真的做家务,也没有再试图跳进河里,只是每日站在桥边,望着河水发呆。而不管少年怎么逗弄她,吓唬她,也无法让阿菊从嘴巴里吐出哪怕一个音节来。 又一个日光遍照的白日,去村口的大桥带阿菊回家吃饭,却发现小姑娘不在那里之后,少年毫不犹豫地飞奔回家。 “不见了?” “可能是跑出村了……水下只有弥平在。”少年睁着那双能看透世间一切真实的眼瞳,无悲无喜地说道,“我去东边,你去西边,小孩子跑不远。” “……找到我会发信号叫你的。”咒灵操使这样回答,然后与少年一同跨出门去。 东边是出村的大路与漫漫山野,确实六眼更方便寻找,而村子西边是一片广阔的芦苇原,柴火不够的时候,妇人们会去摘取芦苇,村里的猎人也时常去原野上寻觅兔子和雉鸡。 诅咒师在遥远的原野上,看到了孤独地望着远处正在行猎的猎人的少女。 那个猎人,从背影看的时候,有点像是弥平。 就此安下心来的夏油杰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向阿菊。 这时候,远处的草丛里,响起了雉鸡的叫声,老练的猎人回过身来,拉起弓弦把箭射了出去,那是多么出色漂亮的一箭,连诅咒师都看到了在刹那间被贯穿的雉鸡。 射完箭的猎人,这才注意到了在不远处的少女。 “阿菊?怎么在这里?你平时不都在河边吗?” 她没有回答猎人的问话,也没有咒灵操使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向那只死去的猎物,温柔地将它抱在怀里。 少女沙哑的声音,再度流淌了出来。 “雉鸡呀,若是你不叫的话,就不会死了。” “就像我若是不唱歌,也不说真话的话,爹爹也不会死去……” 她悲戚的话语让猎人再度想起那日,在河面上来回飘荡的哭声,于是他连箭和猎物都放弃了,用手捂住脸孔匆匆逃走。 只留下黑发的诅咒师,无声地走到阿菊身后。 抬起头来的小姑娘,看着每日都温柔待她的和尚大人,面孔变得冰冷而可怖,就像是在寺庙里,从高处俯视而下的神像那样。 “……法师大人,我做了诚实的孩子……菩萨确实保佑了我,可是,我想要菩萨保佑爹爹……” “这是不可以的吗?法师大人……” “不。”他说,“这是可以的。” “阿菊,你做的很好,没有任何过错,所以,我要代替菩萨褒奖你。” 咒灵操使这样说道,于是少女看到了,巨大无比的白蛇从法师的身后升起,在天空中盘绕成旋涡的形状。 而地平线的另一头,雪白发色的少年疾奔而来。 “停下!狐狸!!!” 他看起来既怒又惊,向两人不断呼喊着什么。 以往总是对小公子言听计从的法师大人,这一次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那样,伸出手来,从白蛇的身上抽出一条漆黑的线。 慢慢地,慢慢地,按在阿菊干裂的嘴唇上,按在小姑娘被挠得满是血痂的喉咙上,按在她碎裂的舌头上。 “从现在开始,阿菊。”他说,“你说出口的话语,就是神明的话语。” “一切都会变成真的,无论是让大地陷落也好,让河水倒灌也好,亦或者让天上坠落雷霆和业火,只要你张开嘴巴,说出话来。” “就都会变成现实。” “我把这术式给予你,也把这东西的咒力给你。” “仅限今日,你开口的第一句话,任何事都可以做到。” 诅咒师蹲下身,温柔地抚摸少女的头颅,然后把她推向村庄的方向。 “去裁决吧,阿菊。” 总算看清楚他干了什么,气喘吁吁地来到两人面前的少年,瞪着空色的眼瞳恼怒地看着夏油杰,“吓死人了!臭狐狸!我还以为你要把那个村子整个打平呢!” “……有差别吗?”诅咒师这样回答。 五条悟没有阻拦跌跌撞撞地走向村庄的阿菊,任由她与自己擦肩而过,少年始终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凝视他的友人。 他理解了为何狐狸会变成诅咒师的原因。 无论邻人的笑脸有多么真诚,哪怕是如此平和宁静的村庄,那些细小的善意也无法抵过重要之人的死亡吧? 哪怕整个国家都是善人,但只要他们在脑袋里有过区区片刻的,咒骂他人,希望他人去死的念头,诅咒依然会诞生。 咒术师看到了诅咒,诅咒当然也看到了他们,即便不战斗,相较于无知无觉的普通人,能够看见诅咒的人,永远都会第一个死。 狐狸曾是个温柔笨拙的家伙,所以一开始,肯定只是咒术师而已。 但他的伙伴在哪里?他的家人在哪里? 站在狐狸面前的,除开自己之外,别无他物。 谁都救不到,谁也没有救到。 身为五条的六眼,无数次从杀手的截杀中生还的悟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能够拯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他无法指望父母,无法指望家族,甚至也不能指望所谓的同伴。 不强的话就会死。 所以他变得强大了,但是,少年从头到尾只考虑过自己的生死,即便强大到可以傲视整个咒术界,他也从未觉得,自己能够把他人的生命肩负在脊背上。 那个份量实其实是意外沉重的,沉重到凡人无法背负。 连他也没有考虑过的事情,笨狐狸却试图把它背起来。 理所当然地,根本做不到的他,坏掉了。 “那,狐狸。”少年开了口,“来打赌吧?” “哈?”咒灵操使看着年幼的咒术师,一脸他是不是脑袋出了问题的表情。 “来打赌吧,狐狸,如果,如果阿菊没有伤人的话。”他说道,“那么,起码再送我回去之前,你不能随便杀人。” 再相信一次吧?狐狸,相信人类的温柔与坚强。 “……这种赌约,对我有什么好处吗?”夏油杰勾起嘴角,露出冷淡的笑。 “嗯,如果你做到的话,我就乖乖跟你回去?”五条悟歪歪头,“要是我赢了,你却背约的话,我会逃走喔?” “就算是狐狸你,想要让我乖乖听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吧?” 咒灵操使的表情终于变得难看起来了。 “那么,要打赌吗?还是说,要定下束缚?我都可以哦~”少年笑嘻嘻地说道。 许久之后,他才一副没辙的样子,用手按住了眉心。 “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吧?不应该去看看阿菊吗?” “也对,走吧,万一她的术式失控的话,收拾起来也挺麻烦的。” 于是,两人相携走向村庄的方向,他们的脚程远比没有受过训练的小姑娘要快很多,没花费太多的时间,便追上了她。 少女依旧抱着那只死去的雉鸡,表情木然地向前行走,她没有看一眼被她的样子惊吓,发出呼喊的男人们,也没有看从屋子里伸出手来,想要安慰她的女人们。 仅仅只是笔直地,笔直地向着村口的大桥走去。 站在桥上的少女,最后望了一眼村庄,然后,把手里的雉鸡抛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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