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两个包子,一抹嘴,说要带慕容复参观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好参观的,这尊佛塔就这么直愣愣、光秃秃地矗立在这山头上,开车上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佛塔里面原本一片颓杞,现在都被清空了,内里空空如也,一样也被各种粗梁木支撑着,靠某种复杂的力学原理,保佑它撑过今年的严冬,留待明年开春再进行修复。 “这种佛塔是很典型的十三层密檐式结构砖塔,”段誉抬手,用手指指他们头顶黑洞洞的塔尖内部:"最顶上那里,那个位置叫天宫,如果是北魏的佛塔,一般会在里面发现宝函,如果真是这样那考古价值就大了。但是这次没有那么好运气。" 他指了一个地方给慕容复看:"从这里出土了三枚残缺的佛头,都有明显的犍陀罗风格。这边的地基里则挖出了瓦当和一段柱础,是非常典型的三燕时期的风格,这些东西送到上京之后,经过鉴定,确定了大致的年代……" 他带着慕容复前前后后把佛塔参观了一遍,讲得深入浅出,如何鉴定年代、三燕佛塔的独特之处、如何修复古建筑,都讲得极其生动。慕容复对古建筑一无所知,居然听出几分趣味来。 他不由得侧头打量这位大理王储。印象中的段誉,苍白又安静,身材纤瘦,本来个子也不高,又整天驼着背,看起来像一株病殃殃的蕨类植物。 然而现在,他皮肤粗糙,头发也乱糟糟的,下巴上一片青色胡茬。但他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像废墟上升起的两颗明星。 段誉发觉了慕容复的目光,有几分赧然:“……我是不是说得太多啦?我就这个毛病,一说起自己喜欢的事情就不在乎别人爱不爱听。语嫣也这么说我。” “语嫣这么说你?”慕容复有些惊讶,王语嫣在他面前总是不怎么说话,他不太能想象自己表妹批评别人的样子。 段誉点了点头,被辽北的寒风吹出来的两坨高原红范围扩大了:“语嫣跟我讲,人还是要有工作的,一辈子只当皇室米虫,人会废掉,所以我就申请了大理文保所的工作。” 一说起女朋友,他语气顿时甜蜜起来:“语嫣说我工作之后整个人都变帅了!” 按慕容复对王语嫣的了解,王语嫣八成是觉得男朋友不工作整天缠着她烦透了,难为这傻子当真。慕容复想笑又觉得不太礼貌,只能咬咬嘴唇,说:“是,比以前精神很多。” 段誉开心了一小会儿,突然又低下头,小声说:“……前一阵子大理那边的媒体……” 他话没说完,塔那边过来一个人,拿着一架单反,往一边的林子里走进去。段誉马上停住话头,对他叫道:“小宋!你别走远,司机师傅说今天要下雪的,让我们早点下山呢!” 拿着单反的小宋摆摆手:“哎呀不会的,我刚刚看到一只鸟飞进去了,好像是辽北长尾野雉,我看看能不能拍到。” “拍不到就早点回来啊!”段誉叮嘱道。 小宋已经进了林子,远远喊道:“知道啦!” 等他走远了,段誉才说:“就是前一阵子……复哥,我很抱歉……” 慕容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摇摇头:“判决书都是公开放在网上的,谁都能看到,这和你没有关系。我比较担心的是语嫣。” “那边我们在想办法。”段誉顿了一下,坚定地说,“我会好好保护语嫣的。” 两人话到此处,其实已经说无可说,只是并肩而立,沉默地看着阴沉天色里矗立的佛塔。 “三燕时期的佛塔,”段誉突然说,“其实每一檐上都应该会有一个铜铃,风刮过来的时候就会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但是这里一直就只是一座山而已,不是市镇。我干活的时候,一直在想象那些铜铃在无人经过的山里,随着山风响起来的样子。” 他向慕容复微笑了一下:“这种铜铃,汴大复原过一个。我给这边文保局提了个建议,以后在这边文物馆做一个复原的铜铃摆在馆里。到时候,复哥,你可以去听听看这种铜铃响起来是什么样的。”
第29章 任是无情也动人(三) 段誉从小就是个漂亮的男孩子。都说男孩像妈妈,他在长相上确实更加偏向母亲。文安帝脸型方正刚毅,下巴棱角分明,而段誉是心形脸,下巴尖翘,眼睛又大又圆,带有明显的摆夷人特征。 这种洋娃娃一样的长相让皇室摄影师非常满意,一家三口拍照时,王储相貌威严,王妃温柔婉丽,王孙灵秀可爱,怎么看都是很适合上宣传海报的一家。饶是如此,每次进行拍摄时,还是要耗费整整一天的时间,拍到每个人都精疲力尽。 段誉唯一喜欢拍照的地方在于,母亲总会因为摄影师的要求,抱他一会儿。说来奇怪,他似乎是有这样的记忆的:母亲把他抱在肩头,一边小声地哼着一支摆夷人的歌谣,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把下巴搁在母亲肩头,母亲身上柔软的香气笼罩了他,昏昏欲睡中他看见母亲后颈上散落的卷发和一枚小痣。 记忆中似乎也有过母亲坐在浴缸边向他身上撩水的样子,那是幼童的视角,必须用力仰头视线才能越过浴缸的边缘,看到母亲手里握着的海绵。 这些记忆是否真的存在,还是像《兴庆一家》一样,是他编造的幻想,不得而知。身为大理王妃,母亲实际上不需要亲自做任何育儿的工作,只需要在每个季度一次的拍摄当中扮演好这个角色就可以了。 段誉经常会一次又一次地重返那些记忆,反反复复确认那些细节,去探寻它们的真实性。然而另一种画面则过于鲜明,那就是母亲的背影。 她在哭泣与尖叫中投来匆匆一瞥,接触到段誉的视线后捂住面孔,瘦削的背拱成一张颤抖的弓。然后母亲就跑走了,留下一个幽灵般的背影,儿时记忆里那如梦似幻的体香变成裹尸布般的腐臭,珍珠自发髻上滚落,掉在后颈,砸出一枚细小的黑痣。 她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最终有一天被宣告再也不会回来。很多很多年以后段誉终于能理解那一瞬间他所感到的尖锐的恨意从何而来,他恨的不是母亲的离开,而是她为什么不带自己一起走。 段誉的漂亮到了青春期的时候仍然有增无减。他越来越沉默寡言,问十句只答一句,令文安帝十分不喜。然而段誉对父亲同样无所适从,君主立宪的皇室没有什么国家要务需要父子之间传帮带,但是同样,君主的喜好也不能随意废掉第一顺位继承人的王储之位。 文安帝并没有在他面前说多少母亲的坏话,实际上在父母离婚之后,段誉和父亲说话的机会就变得越来越少,不愉快的感觉是双方的,他们毕竟不是平民百姓之家,如果父子俩不喜欢彼此,他们有足够多的空间和理由能躲开彼此。 段誉高一的时候交到人生中第一个女朋友,是隔壁女校的合唱团主唱。两校联合艺术节的时候,段誉的管弦乐团和女校的合唱团一起排练了接近一个月,艺术节演出完毕,他在后台的一片混乱中红着脸对对方告白,女孩也红着脸接受了。 因为不同校,他们见面的时间非常有限,大多数时间只是在下午放学到上晚自习之前的一小段时间,他们会去两校之间中点的一家便利店买晚餐吃。两人都故意吃得很慢,拖延到最后一刻,段誉会买很多饮料,借口女孩自己提着太重了,把她送回学校,然后再自己回学校去。直到一个周之后他才敢在通往女孩学校的那个大上坡前面牵她的手。 女孩的手又小又柔软。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但是因为紧张,他手心总是出很多汗。他后来想了一个办法,在裤兜里放了一条手帕,在牵女孩的手之前,先在裤兜里用力地攥了好几下。然而当他握住女孩的手的一瞬间,他发现女孩的手心也是潮湿的——原来她和自己一样紧张。 这件事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女朋友似乎也有一样的想法,每次都让他送到学校之外一段距离之外就让他回去。这恋情如此纯净,又因纯净而显得如此甜蜜。然而后来回想起来,他甚至都想不起来他们之间曾经聊过些什么。也许他们并不了解彼此,他不知道女孩除了便利店卖的那几样固定的包子和三明治之外爱吃什么东西,不知道她喜欢看什么电影,不知道她喜欢哪位作家或者什么样的音乐,然而手心的潮湿、斜坡上垂落的巨大夕阳、道路尽头红花如一片云雾的合欢树,在记忆里却是那样清晰。 高二那年的暑假,他必须随父亲去进行一次外交访问,等回到大理的时候暑假已经快过完了。返校日前一天,他邀请女孩去看了一场电影,电影很难看,但女孩浓密的睫毛下面湿润的大眼睛映着银幕上变幻的光,很美。电影散场,鬼使神差地,他问:你要不要来我家? 女孩看着他,眼睛像一只即将第一次走入森林深处的小鹿。她说:好。 少年人的爱意同样是一场探索,彼此的身体是不需要出口的迷宫。在女孩亲吻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地问了一个问题,句子在冲出嘴唇的一瞬间凝固成一个谜面,撞向天花板又弹落回来。他问:你爱我吗? 女孩的长发铺天盖地地覆下来,柔软的青丝带着馨香的味道笼罩了他的视野。女孩回答说:我不知道。这一瞬间段誉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他问的不是女孩,而是生命中他爱过的所有女人。你们爱我吗?珍珠又一次跌落,坠入白皙后颈里那枚小小的黑痣里。那颗痣顿时变得无限大,如同黑洞,吞噬掉珍珠,吞噬掉斜坡上的夕阳。 段誉冷静了下来,他整理好女孩的衣服,向她道歉,送她回家。隔着她家还有两条街的时候女孩就不让他继续送了,在坏掉的路灯下突然抱住他,说:我觉得好幸福。 段誉抚摸着她的后背,说:婉清,我也是。 多年后段誉再一次见到木婉清,就是在阮朱的派对上了。阮朱的朋友和她一样,一律都是稀奇怪状的的文艺青年。她在大理租的房子很大,因为没有家具,地段也稀烂,租金反倒很低,所有人都在从一次性纸杯里喝廉价酒,连王语嫣也不例外。他在人群中寻找王语嫣。一个玩死金的吉他手喝醉了,抱着一只木吉他,在非常崩人设地弹一曲民谣。吉他手的女朋友正在跟王语嫣聊天,他走过去,吉他手的女朋友回过头来。他愣住了。 哪怕那张面孔上,比高中时期的她多了黑色眼影、黑色唇膏、三枚眉钉和两个唇环,他还是发现了,这是木婉清。 木婉清穿着工字背心,两臂和背部露出来大片大片花绣。王语嫣对段誉说:“这位是木小姐,据说是大理最好的纹身师,她背后的图案是大理的阿细姆神话图腾……” 这是大理人人知道的神话故事,讲的是洪水之后,世上只有一对兄妹阿卡赫和阿细姆存活,兄妹结婚,并繁衍出整个人类,然而又因为兄妹通婚,妹妹阿细姆遭到天罚的故事。
44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