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李斯倒台之后,他们这些被阻塞的“贤人”便可以顺理成章,青云直上。 种种盘算不可谓不老辣。被奸相壅塞的贤人们志得意满,不仅在奏疏中大肆攻击,上蹿下跳;等到奉命至咸阳宫偏殿廷议之时,还有人一马当先,当头就怒斥李斯的“奸滑险恶”! 虽然贵为丞相,但李斯在咸阳宫现身时却是一身布衣,并无其余装饰;似乎是这几日被皇帝削爵申斥,打压得不能抬头,一张清癯的脸面无表情,头发已经是雪白一片。 往日横行当世的名相落到这个下场,实在不能不令人哀悯。但功名权欲烧心灼骨,眼见奸相一言不发,似乎是摆烂躺平,任人宰割,立刻便有士人乘胜追击,张口指着李斯怒骂。 这些士人多是纵横家一脉,平素效苏、张之利口,辩才委实天下无双;一开口便是气势雄浑的长篇排比,精妙绝伦的寓言比喻,结构严整详密的论证说理,不但从头到脚将李斯损得一钱不值,而且纵论古今追溯以往,辛辣点评李斯入秦以来的种种龌蹉。 简而言之,以纵横家诸生观之,李斯岂止是现在把持朝政、壅塞人才?他分明是自入关以来便居心叵测,排斥异己的大逆之贼;所谓头上流脓,脚下生疮,始皇帝摊上这么一个丞相,真是从他祖宗十八代,始祖大费之时便没有积德! 这些话尖酸刻薄又阴损老辣,不止主持庭辩的公子扶苏连连皱眉,便是墨家钜子、儒家孔鲋等宗师也面露难色——百家的高人们固然看不惯李斯的举止,但总承认他的才气;再说,李斯《谏逐客书》之论脍炙人口,又哪里谈得上排斥异己? 这样的胡说八道,不是予人口实么? 百家宗师们面面相觑,生平头一回感受到了被猪队友拖累的悲哀。 纵横家的嘴比秦人的剑还利,一通辱骂不仅尖酸泼辣恶毒入骨,而且文辞精美气度恢弘,如若旁边有人能暗自记下,怕不又是一篇名垂千古的雄文。李斯漠然聆听许久,等到纵横策士们稍稍喘气,终于起身开口: “诸位说我壅塞贤路,排斥异己,我不敢辩解,只能有过则改,不辱使命而已。” 几位策士刚刚喘出粗气,闻言惊愕不已。他们构思良久,刚预备下了几个极为恶毒又精彩的笑话要编排编排李斯,定要令奸臣随这笑话遗臭万古。可而今李斯竟毫无抵抗,一开口便举白旗了? 这么轻松的吗? 那我预备的笑话怎么办?真的很精彩的耶! 他们感受到了一种浑不着力的懵逼与无措,只能呆呆望着李斯。 李斯又道: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既要不拘一格荐拔贤才,不妨从现在开始,从几位高士开始。诸位以为如何?” 几位将李斯骂得狗血淋头的高士:…… 或许是担心李斯暗藏下了什么阴毒招数,高士们没有一个人接话。李斯也不在意,淡淡道: “而今陛下整顿各地的盐务,正苦人手不足。几位大贤如若不弃,何妨各选一郡,主持当地的盐务?” 几位高士茫然了。 “盐务”?什么是“盐务”?吃盐也要管吗? “若一郡不可,一县如何?”李斯道:“一县的事务丞相尚能做主,诸位若肯俯允,我立即便命人送来印信。” 纵横策士们更茫然了。 “若一县不可,那一乡如何?咸阳附近乡里无数,诸位即刻便能任职。” ……好吧,策士们再迟钝,也能听出李斯的阴阳怪气了。几位大贤对视一眼,冷冷开口: “我等耻与奸佞共事,只能多谢丞相好意了。只是不知道这所谓的‘盐务’,丞相本来要派何人料理啊?” ——眼见局势不对,那当然是立刻回归熟悉打法;以李斯往日的作风,想来必定是拣选法家的人物负担这盐务;那么,这排斥异己、专权擅政的帽子,就又可以随意挥动了! 李斯淡淡一笑。 “只是在下的一孔之见而已。”他平静道:“听说巴郡寡妇清的女儿颇有母亲的才能,精擅管仲、范蠡富民之策,人称为贤。我已向陛下请奏,任命她来总揽盐务……” 眼见纵横策士目瞪口呆,李斯的笑容终于深了几分 ——什么叫不拘一格用人才啊?
第32章 质问 大殿中不觉安静了片刻。众人呆呆望着李斯。 说实话,大家口口声声要皇帝“不拘一格而用人才”,实则是要皇帝不拘一格而用自己,至少也得是用自己学派的高人。但而今,但而今李斯要用的又是什么人? 商人!女人!还是寡妇家的女人! 这合乎周礼吗?这合乎商礼吗?这合乎普天下任何一国的礼法吗?! 如若是换个场合听到这般谬论,诸位儒道纵横的门生非得一拥而上,齐头并进,发力将提议者喷到不能自理为止。但今日情况委实有些特殊,刚刚纵横家的高士们大发议论,高谈古今,将所谓“壅塞人才”的恶行阴阳怪气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辛辣讽刺言犹在耳,现在要让他们开口来“壅塞”这个女商人,一时实在张不开嘴。 但,但,虽说是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可这未免也太不拘了吧?! 殿中寂寂无声,诸生闭口沉思,绞尽脑汁的琢磨怎么绕开纵横策士的话术,巧妙而准确的呈上进谏。然而琢磨再三,却只能大眼瞪着小眼,实在作声不得。 原因无他,纵横家不愧是玩嘴皮子的祖师爷,他们的辩论条分缕析逻辑严密,竟没有一丁点可以钻缝的漏洞! 想到着急处,竟有人怒视几位纵横策士: 天杀的纵横家,嘴玩得这么溜做什么?! 如此寂静片刻之后,却听地上软垫轻响,竟是墨家钜子缓缓直起身来。 “方才听李丞相口口声声提及盐务,不知这盐务又是什么?” 墨家门徒多半是奔走四方的小商小贩,手工百业之民,最为关怀黔首的生计,自然不会忽略盐务这样的紧要的事务。 李斯向钜子颔首行礼,语气柔和:“前几日御史奏报,称各处盐价高低不一,常有商人囤积居奇,借此牟利;不唯黔首大受其苦,还侵损了府库的税入,潜藏东海、南海的六国余孽,也多半是靠着盐卤的分润招兵买马。正因如此,朝廷才有此动议,希望设立官职,总揽天下盐卤买卖的事务。” 果然是秦廷秉政十数年的丞相,一番话说得丝丝入扣,浑然无懈可击;既提到了百姓生计,又谈及国家岁入,大小兼顾之余,额外还送了一顶六国余孽的帽子,真正是让人做声不得。 但墨家毕竟是墨家,死不旋踵的墨家。钜子张胜面不改色,丝毫没有顾及所谓“六国余孽”中隐隐的威胁,只是平静开口: “丞相,小民的生计本就艰难,如若官府贸然涉足,恐怕东海、南海煮盐为生的黔首,都要破身亡家了。” 李斯喔了一声,却也不以为忤,只是微微而笑:“钜子放心,陛下一定会拣择公平廉明的良吏,尽力办事。在下所举荐的这位巴寡妇清的长女令姬,在西蜀也是贤名卓著、颇得人望,想来不会犯下什么过失。” 李丞相笑意殷殷,语气温和,礼贤下士到近乎于谦卑的地步。想来就是狂生在此,也当为此动容,不能不改容逊谢,回应朝廷重臣的善意。 但钜子依旧没有答话,他只是沉默不语,直直的盯着李斯。 墨家奔波田野之中,或许已经不再熟悉朝堂上的风云变幻、衮衮诸公所思忖的千秋大计;但钜子耳濡目染,所见所闻,心心念念不忘的,却永远是天下的疾苦悲哀,民生艰难。 他不懂盐务,也不懂什么六国余孽,但他太明白百姓被官吏干涉后那种求生不得的凄惨境地了。东海南海土地贫瘠,黔首除出海捕鱼煮水为卤之外再无生计,如若朝廷横插一脚,他们哪里还有活路? 至于那不知名面目的“令姬”……或许她很是贤明吧,但她又能约束住多少属吏呢? 被墨家钜子的目光注视许久,李斯终于渐渐挂不住脸上的笑容了。他振衣而起,拱手向跪坐上首的公子扶苏行礼,随后俯视正襟危坐的百家宗师,漠然开口: “墨家钜子的意思,在下已然领会。还有哪位高人要一并赐教的吗?” 这句话掷地有声,带着重臣的威严。纵然已经被皇帝质疑、打压,削去了爵位,蒙受了耻辱,但丞相毕竟是丞相。当大秦的丞相睥睨诸生之时,很少有人能生出与之对视的勇气。 一虎怒目,群羊噤声。在尴尬的沉默了片刻之后,跪坐在下首的孔鲋老夫子长叹一声,扶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 “钜子深谙民情,体察至深,老头子自愧弗如。”他平静道:“只是老夫西入咸阳,沿途所见,却都是往来奔走的官吏,真正是骡马相继,络绎不绝。派遣弟子探问,才知道是出函谷关检查府库、清点粮食的胥吏。粗粗算来,竟少说有上千之众。老夫只觉得诧异,豢养如此之多的官吏,到底需要多少农夫,又要几多税赋?” 李斯眯了眯眼:“孔公以为如何?” “民少公卿多,天下将若何?”孔鲋老夫子曼声长吟,而后喟叹:“负担如此之重,黔首将不堪忍受了吧?” 李斯面无表情,并未开口。却听殿中窸窸窣窣声此起彼伏,跪坐于孔鲋之后的数十名儒生依次站起,垂首侍立于师长之后。 毫无疑问,这是“臣附议”的态度。 大殿中寂静片刻,诸位纵横高士惶惶然跪坐于地,只觉额头渗出了一点汗珠。 虽然儒、墨两家的言辞温和而又委婉,相较于纵横策士们的辱骂简直不值一提,但在这温和委婉之后,却是最为大胆且直接的质疑与批驳。最为要命的是,这质疑针对的并非冰山将倒的李斯,而是直指整个朝廷、整个秦制、乃至高高在上的始皇帝! 与这样猛烈的抨击相比,纵横策士的辛辣讽刺温和得像是笑话。李斯再如何盘根错节,除掉他也不过只是祖龙一句话的事情;但儒、墨两家说得是什么? 税赋重!官吏多!朝廷敛财无度,肆意插手小民生计! ——这是可以说的吗?! 纵横策士们愈想愈是心惊,愈想愈是恐惧。始皇帝一天下来,所遵循的便是“以吏治国”、“官山海”、“统合百业”的申韩成法;而墨家钜子与儒家宗师反复诘问,字字句句都是在批驳皇帝数年以来的种种策略,等同于指着祖龙鼻子批龙鳞——不,这甚至都已经不是批龙鳞了,这是批秦人百年以来的旧法,批商君的法度,批从秦孝公以来的列祖列宗! 这话私下说说也罢了,怎么还当着秦人的面开喷呢? 您二老倒是活够本了,他们可还没有呢! 纵横策士们大汗淋漓,偷眼窥伺高踞上首的公子扶苏。扶苏虽然有贤德仁厚的美名,但终究是祖龙的种,设若被这样的狂论激怒,会不会直接下令将他们给坑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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