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衡陡然站了起来,却被人按了下来。 身边那病秧子似的年轻郎君笑吟吟看着他,一只纤瘦的手按在他的肩上,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如有千钧之力一般。 “正平啊,不可讳疾忌医,有病……得治啊。” 始作俑者像和老熟人说话一般说道。 祢衡面无表情,只感觉自己先前肯定是脑子里进了水,莫名其妙就被这人拉出了文会,进了医馆,而他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人姓甚名谁。 “二位若是无法可医,倒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态,耽误时间。” 他冷冷道。 华佗皱着眉看着他,似乎若有所思,随后莫名有些兴奋的拉了拉张机,指着祢衡说道: “他急了他急了!” “此必狂疾也!” 华老先生信誓旦旦的拍案说定。 祢衡:…… 我好累。 “噗,咳咳……”身边的人偷笑了两声,随后才掩袖假装是咳嗽,“先生有法可医?” “痰火内盛,瘀血阻滞……” 张机喃喃有词,还未说话,便见华佗已经很是熟练的指挥起了人来。 华佗:“去抓几味药来,仲景小儿这点应当教会你了吧。” “哦。” 荀晏从善如流,起身出门。 张机额上青筋一跳。 “这是我徒儿还是你徒儿?机观汝这些年倒是无甚长进!” 华佗当仁不让的回怼了过去,两位当世闻名的神医如两个三岁小儿一样斗嘴不已。 荀晏抿着嘴笑着,轻轻关上屋门。 张机应他之荐,赴许都为医官令,教导众医官,他秉性温和,又兼本就有这些年所著医书相辅,自然能胜任。 华佗老先生闻得此事,虽有些不甘于人下,但还是跑来了许都,毕竟如今能够正视医事,还能大举开办医馆的似乎只有曹操一家,结果正巧被张机逮了个正着,也就留了下来。 祢衡却是一怔,倒有些惊异。 此人看上去像是大家出身,未想竟是医工弟子,只是可惜了这般气度姿容。 他一个没注意,却见张机又取出了那凶器,祢衡不着痕迹的后退半步。 待荀晏取完药回来,便见着屋内一片狼藉,年华正茂的青年郎君被两个中老年医工强行压制住,衣衫半褪,活像是什么不能写出来的现场一样。 他淡定的放下东西,看向了一脸屈辱的祢衡。 祢衡:“我不治了!” 荀晏若有所思的点头。 祢衡:“我说!我不治了!放我走!” 荀晏仍是欣慰的点头。 祢衡:“我没钱!没钱!” 荀晏终于开口了。 “没事,晏为君垫付即可,以报君相邀之恩。” 看看,多好的孩子,尊老爱幼,所以不敢真的动手,哦,还爱护残疾人。 这在这个年代已经挺好啦,虽然嘴巴是坏了点,但他有病嘛。 祢衡正欲再说,却被华佗一个肘击敲下了脑门。 “不就是扎个针?还有半点男儿血性?” 华佗斥道。 “佗还未说……” 说罢,他又自个嘀 嘀咕咕了一些什么。 祢衡只听得什么“用利斧砍开头颅”、“开颅”之类的怪话,虽不明其意,但字面意思就已经能让人胆寒了,他一下子安分了下来。 荀晏好奇的盯着祢衡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只感觉他像个气到膨胀的河豚,被老师一针下去……扎漏气了。 “正平惧针灸?” “呵!”祢衡这会还有空冷笑,只是声音有些变形,“何惧之有!皆是尔等加害与我!” “哦。” 荀晏应道,随后突然正色,形容严肃。 “荀令君爱香,衣上香不绝,美姿容,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风。” 祢衡不明其意,只能勉强抬着头表示疑惑。 “非君所谓借面吊丧之辈,不过美姿容确实。” 荀晏总结道。 祢衡顿时明白,这医官小徒怕是个荀彧狂热粉丝。 “卿亦可借面吊丧。” 他不冷不热的说道。 “多谢,然令君亦是王佐之才。” “我看不然。” 荀晏叹了口气,问道:“君治何经典?” 祢衡本欲冷笑,却被背上的针弄得一下子倒吸一口冷气,好不狼狈。 “医馆门徒,也读过经典?” 荀晏一怔,抬眼却看到老师坏心思的向他笑了笑,只能无奈摇头,也不解释。 “幼时有幸,得令君相授《春秋》。” 他答道。 祢衡这才认真看了看他,随后说道: “隐公五年,公考仲子之宫,问羽数于众仲。” 荀晏面色复杂,杠精终究是杠精,找到机会还是要杠,这段若以公羊之说解读,那便是贬斥隐公身为诸侯而礼制僭越,那他欲隐喻之人似乎也呼之欲出。 “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遂初献六羽,始用六佾也。” 他淡淡接了下去。 “然他处仍用八佾者,”祢衡笑道,“诸侯僭于天子,大夫僭于诸侯,岂不可笑?” 屋内几人皆是自幼熟读经学之人,闻此皆明他言下之意,唯有一旁的医童不解其意,但见此也吓得不敢动作。 荀晏垂下 眼眸,神色略淡了些。 “曹公未曾僭越于天子。” 祢衡见状正欲再言,刚张了嘴便被猛的塞了个什么东西进来。 一股极其上头的苦一下子弥漫整个口腔,叫他眼泪水都汪汪,他欲吐出,却看到那医馆小徒非常不做人的,趁他行动不便一把钳住他的下颌,叫他不得吐出。 “正平啊,火气太大了,还是下下火吧。” 荀晏笑吟吟说道,似乎方才把一大块黄连塞人家嘴里这等恶毒的事不是他做的一般。 “所以令君乃是少有之才,兼之姿容绝世,正平以后记着了,别再说错话了。” 他单方面下了结论。 祢衡:…… 你看我现在说得了话吗? 屋外忽有人而至,于门口一礼。 “荀君,宫内传唤。” 荀晏点头,随意嘱咐了两句后便匆匆离去,留下了突然陷入沉思的祢衡。 他嘴里还含着那块令人发指的黄连,舌头已经失去了感觉,他甚至忘记吐出来,就这样含着。 他寻思,许都能被称为荀君的人恐怕不多吧,荀令君似乎年纪对不上号,兼之那人看上去年纪很轻,又是身体不好的模样…… 似乎也就只有那位颍阴侯荀清恒了吧。 “清恒幼时便随我学医。” 张机笑吟吟说道,笑容与先前离去的小徒弟出奇的相似,突出了一种坑死人不偿命的味道。 祢衡:…… 他面色复杂的吐出了那块黄连,只觉得很是离奇。 他怀疑荀清恒脑子也有病。 不然为什么他当着他的面骂他以色上位,命不久矣……他还一直执着于关于荀令君借面吊丧之事。 怪哉。 ———— 建安二年,许都一片热闹,作为一名迎接天子的权臣,曹操已是给足了天子应有的礼仪与荣耀,天子用八佾,他必然至多只敢用六佾,让少年天子不复先前寄人篱下的困窘之境 荀晏穿过已是重新修缮过的宫道,于殿外见到了等候在外的郭嘉与诸将。 “奉孝?” 郭嘉摇了摇头,低声道:“司空已入殿朝见。” 曹操将伐张绣,遂入觐天子。 这本是寻常之事,总不可能天子不允曹操讨张绣,那郭嘉唤他入宫是为何事。 “天子复旧制,清恒稍后不妨去寻令君一趟。” “旧制?” 荀晏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晓他所言旧制是何。 正巧,此时殿门已开,曹操昂首阔步而出,只是诸将皆是面色一沉,乃至于荀晏都瞳孔微缩。 “荒谬!” 他低声骂道。 曹操身前有宫中守卫,皆持戟,交戟叉于曹操颈前,亦步亦趋,直到彻底离开宫殿后才放开随时能置人于死地的交戟之势,垂首后退。 “旧制有言,三公领兵入见,皆交戟叉颈而前。” 郭嘉说道。 旧制旧制,都废除不知多少年了,这会儿突然启用,明摆着这是故意针对曹操。 曹操方才救了天子与满朝官员性命,奔走前后为其安置,如今又将出征讨贼,如此之时行此事,小皇帝这事办的是真不地道。 天下豪杰,有谁能忍受如此礼制,身家性命皆受制于他人,若是失手,那便是一死百了,荀晏甚至觉得曹操愿意忍着这一遭已经是好脾气了。 曹操面上尚且看不出什么,见到荀晏前来还露出了笑脸问候了两句,遂带着身旁诸将与幕僚离去。 只是方行了不过几十步,曹操便倏而停下,神色逐渐淡下,他对着身后诸人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颇为冷冽。 “孤自此不复朝见耳。”!
第85章 尚书台在宫禁之中,台阁深深,整日里便是案牍公文,叫人看着便觉得了无生趣。 荀晏一想到阿兄日后要一直待在这儿便想要叹气,所谓居中持重,又何尝不是寂寞冷清。 郭嘉叫他入宫去一趟阿兄那儿,恐怕也是为着天子复旧制一事,荀彧既守尚书令,那便几乎等同于天子近臣,如今之事也是少不了他的调和。 只是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即使后来再哥俩好,那也始终是一根刺。 屋内仍是熏着淡香,荀彧好香这一点不假,不仅熏自个,连带着还会把自家堂弟也熏一熏,导致荀晏一度快要活成了阿兄的味道。 荀彧示意荀晏坐下,随后从一旁的简牍中抽出了一卷展开放于案上。 “阿兄听说了?” “方才听人来报,”荀彧捏了捏眉心,少有的有些发愁,“陛下……还是太急了。” 是啊,太急了。 如今汉室羸弱,权臣当道,天子欲打压臣下之心可以理解,只是曹操尚且有恩于他,又不曾苛待,反而是礼遇有加,即使大权旁落,也不应行此昏招。 甚至说,纵使是曹操愿意给他权,如今的他又能接得住几分? “阿兄欲如何应对?” 荀晏直直看向了有些沉默的年轻令君。 荀彧虽是以曹操私臣的身份一步步走来,但他的初衷却是借曹操之手来匡扶汉室,而如今曹操与天子起了冲突,他又究竟会向着哪一边? 荀彧垂下了眼眸,取笔写下了几个名字。 “陛下尚且年幼,命途多舛,我欲寻名士侍讲宫中,清恒以为这几人如何?” 他写下的正是荀悦与孔融的大名。 荀悦十岁便通《春秋》,多年来虽隐世不出,但立书著作诸多,经学史学无一不通,孔融更是大名鼎鼎,孔子二十二世孙,更有美名孔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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