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抓了抓头发,烦躁地落子,口中连说:“搞什么鬼啊他,才走几步就超时?”他旁边的少年瞅了他一眼,随口说道:“可能他有点紧张吧?” “希望他不要。”邓柯平冷声说,“现在紧张容易出问题。” 黑二十五手,长。 还是不对劲。 时光不自然地把手臂搁在腰腹间,他看着盘面,随手揪紧了身体一侧的衣料。 到底是为什么?盘面上确实没有任何问题,他的黑棋在左下局部的位置上甚至还占到了角位。虽然三、四路各有两颗子尚未安定,但这根本不是个事儿,现在只是序盘阶段而已,稳固那几颗子是自己接下来需要做的事。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非常想不明白。 他烦躁地直起上身,活动了一下弯得过久的颈子。在他拉伸颈子的时候,颈骨在他的脖子里“咯啦”一响。 俞亮的右手抬了起来。 白二十六,拆边。 落子的刹那,时光感觉到了一道来自对面的视线。不过,等他抬眼去看的时候,俞亮仍然是之前的模样。 轮到自己了。时光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撇开满心的疑虑和焦躁。他掂着手里的几颗子,手指不安地把他们搓来搓去。 拆边——拆边是现在白棋要下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不是——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为什么……没有下断呢? 他看着左下角那块露出来的空位——简直像俞亮留好了送给他的一样。 等等,如果自己是俞亮的话——在这儿的话,应该会用虎才对啊?这手拆边怎么会——算了,不管了,拆边就拆边。放在眼前的便宜不要,傻的吗? 在某一个瞬间,时光的心中感到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异样。说不出来,却又让他感到熟悉。似乎这样的对局,之前也曾经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 黑二十七,补。 “这一局下得不是很顺畅……”白川依着顺序在磁力棋盘上摆弄着,他由衷说道:“不管是俞亮那里,还是时光这里,落子的用时都比之前要长很多。”他说到这里,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现在整个也就落了四十一手。但是,已经过了十点半了……这个用时比之前那两盘都要长很多。他们两个的棋速本来都没有这么慢的,但是这回的话……这两个人,呃,有好几回都是差点读秒的。前两局的时候过了这么久基本上都中盘了,现在这个,估计待会儿过了十一点要跟棋手协商封盘吧。” 他把磁力棋盘上已经摆出的落子检查了两遍,还是摇头:“两个人都下得不是很利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最终局的原因呢?” 方绪沉思了一会。忽然,他沉声说:“又或者,是故意想下得不这么利落的。”“啊?”白川诧异地看向他,“谁?”他问。 “俞亮。”方绪回答。 白四十二,夹。 棋石下落,打在盘上,铮然有声。 时光顶着下巴的右手倏然一颤。 夹。 怎么是夹?这里应该下夹的吗? 他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在接下来的几秒内,那个原先蛰伏在他脑海深处的感觉猛地蹿了出来,它像是在提醒他危险,但又像是要鼓励他继续下下去。他不明白,可他的身体却做出了反应:他的右手一抖,三粒之前被他抓进掌中的棋子应势而落,“哒”、“哒”、“哒”地滚落在地上。 三粒提子。 时光诧异地扭头,眼看那三颗子在地上滚落,随即探出半边身子,伸直了手臂,想把那三颗子捞回来。 就是这一个瞬间,窗外猝然滚过一道闷响: “轰——” 打雷。 雷声来得过于突然,他的肩头微微一震。这时候,他已经捡起了那三颗提子。他把那三颗子都捏回手中,欲就此在位置上坐好。 所发出的噪音,拨扰得时光心烦意乱。 冷静、冷静,只不过是下了场暴雨。 时光努力地提醒自己。他攥紧那三枚提子,下意识抬眼看向对面。 他看了过去——只是随意的一眼罢了。可是,有什么让他愣住了。 一道苍白色的闪光在天际划过,它快速地掠过了整个棋室,在俞亮朝他投来目光的那双眼睛里晃出一道淡白色的影子,几乎让时光看花了眼。 他微微地张唇,额上爬满了汗珠: “你——” ——“轰!” 惊雷乍响。 作带得朝后倒去,“哐当”砸在地面上。 “你、你这是——” 再开口时,他说话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 雷声轰鸣中,俞亮在灯光下静静地看着他,就像他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在做的那样。在时光错愕的面孔前,他的脸上却流露出泰然的微笑。 “可是……为、为什么?”时光吞了吞口水,他的错愕渐渐平息,脸上的神情也转变为一种更深的困惑,“你为什么要这样下呢?”他捏紧拳头问道。 “等等、等等——”白川看着盘面,语气里满是惊讶,“这个棋……他怎么是这样下的?”他数着盘上的棋,越看越感到无法理解,“怎么会这样?” 方绪没有接话。他抱紧双臂,脸色沉肃地看着那盘棋,那盘只下了四十二手,却用足了棋手时长的棋。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对现在的黑棋来说,几乎白棋的所有棋着都有两个目的—— 第一个,是引导。 第二个,是试探。 这样的下法,不像是博弈拼命时会下的。 方绪又看了看盘面,对自己的推测又加固了几分。 已有的四十几手中,固然也有攻防的布置,但在一些地方,可以明显看出白棋下得有些力道不足。也因为这样的情况,目前白棋所下的多个位置,都超出了方绪对俞亮原有的判断。 是他现在的棋力所能下出来的,倒是像—— 等等。 方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从面前这盘棋中,他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感觉。 五分钟以后,他才幡然领悟这是为何。 这盘棋,他曾经见过。当然,不是一模一样的,但其间的许多处理手法却与如今面前这盘如出一辙。 他不会记错,那盘给了他相似感的棋,他确实见过,就在这场新人棋王战最初网选的时候,在去年。 方绪抿紧嘴。当着直播镜头的面,他抑制住了脸上即将可能出现的那种错愕的表情,而实际上他的心里已经在辗转。 那个傍晚,俞亮找来围达,请他重新考虑北斗杯主将的人选。那时他的手上只带着一沓手抄的棋谱,都是时光在网选初期所下的。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在自己的面前摆下了一盘棋。 一盘来历不明的棋。 俞亮,他的师弟,在那时对他鞠了一躬。他的师弟还对他说: “我也只是在尽力做一个不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罢了。” “啊?” 听到这样的回答,时光的脸上依然是错愕。他坐回座位上,不解地看着俞亮。 “你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可是比赛啊。”他捏紧桌角,手指用力到发白。“你搞什么?你再这样下我绝对不会饶了你的。” “放心吧。”俞亮看着他道,“我有我的理由。” “那是什么理由啊?”时光有些生气地问他。 俞亮没有立刻回话。他伸手朝盘上的一块孤棋指去: “这个地方——我当时,治孤失败了……之后,我就输得一塌糊涂。” 他笑了一下,语气中隐隐有几分抱怨: “为了把这盘棋整成熟悉的样子,真是费了我一番功夫。虽然不能完全还原当时的那一局,但能这样也已经够了。” 他重新抬起眼,时光得以又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比时光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黑、都要亮。 “十年前的我,第一次碰到了这样的棋,也因此碰到了你。”俞亮平静地说,“我那时候很难受。” “那时输给你,我很难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件事,你明白吗? “已经过去十年了,时光。我只是想知道,凭现在的我,如果再碰见相似的情况,还能不能把那一局给赢回来。”他微笑了,“我真的非常想知道。” 时光愣愣地看着他。 一切好像离他远去了。暴雨、比赛、棋室中的其他人……他们全都消失了,这里只剩下他和俞亮,还有面前这盘到处都透着熟悉感的棋。 “时光,你记住。”俞亮低下头,看着盘面说,“我今天跟你的这一局,不是为了赢这个比赛,更不是想戏弄你。 “而是因为,我从前怎么输的棋,我现在就要怎么赢回来。” “那个。”书记员小声插话,“时间,快要到了。再不落子的话,要判负了。”他说着,努力朝时光使眼色。 时光无言地瞥了他一眼,他轻轻点头:“知道了。” 他转回头,看向对面。片刻的工夫,他把右手伸向了棋盒。 “十年前……是我先找你下棋的。”他说。他拈起棋子,细细的眸光在他的眼底流转,他失笑: “行吧,毕竟……是我起的头啊。” “这棋下得是啥?俞亮没这么菜吧?我感觉我都能赢他!”前排的少年嘟囔起来,“难道他在放水?” “去你的吧,哪个人这么缺德啊?”邓柯平在窗边大声反驳道。 “可他下得明明就是——”那少年嗫嚅着噤了声。 “才四十二手而已。”第二排有个少年吱声,“离中盘还不到呢,现在想救也完全来得及,看俞亮接下来会怎么下吧。” 邓柯平靠在窗户前,他看着盘面,自语似的说: “不就是个吃亏式开局,人家有自信嘛。” “现在这个样子……黑棋在整个的实地上都非常有优势,虽然气不是很紧,但架势已经拉开来了,白棋的话。”白川用手掌在棋盘上的右爿拢了一下,“在这里就显得很局促。” “是的。”方绪挤了挤眼镜。他自然没有把自己刚刚的推测宣之于口,而是照旧解说道:“白棋到目前为止都还比较被动。唔……这个下法,对俞亮来说不多见。” “可能他有别的打算。”白川也只能这样说。 职业棋手都有自己的行棋习惯,但不代表他们只会按照某一种方式来下棋。根据一定的目的来调整行棋策略也是职业棋手的基本功之一。 而身为棋手的俞亮,最不缺的就是基本功。 白四十四手,跳。 时光眉头一挑。 这手有点俗,但位置却插在中腹靠右下的地方。他的黑棋在右中部到下部之间有一条刚成模样的大龙,而四十四手的位置正好就离此不远。 四十四手能不能对他构成威胁暂时不好说,但时光已经留意到了,四十四可以跟四十二和三十八、三十六、二十二共同成为很好的劫材。如果俞亮打算在这里发起劫争,届时他恐怕得面临前怕狼后怕虎的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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