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寂然。 三个年轻人彼此相觑着坐在原位,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望了好一段光景。 “……卧槽,搞什么飞机啊?”黄麟先打破了沉默,“他——他这是,这是什么?什么意思?他不下了?比赛就不去了?” “看起来是这个意思吧……”邓柯平眉头紧锁。 时光突然就不比赛了,他感到很蹊跷。他是106最了解时光作息的人,也最明白这段时间时光都在干什么,为了能在第三轮训练赛中升组,时光的付出简直天地可鉴,连他们寝室其他三个人都要被他感动了。 而这些个付出,都是为了去见一个人。 尽管嘴上时不时就拿时光开涮,但这份执着到底令邓柯平又钦佩又羡慕。钦佩的自然是时光,羡慕的……反而是时光要去见的那个人。 不论那人是谁,他无疑都得到了另一个人完整的注视和渴望。这种纯粹的、宛如信仰似的热情,是邓柯平未曾见过的。 可是为什么时光突然不比赛了?他不明白。在茫茫的、看似无止境的训练中熬了这么久的时光,怀着如此纯粹的热情的时光,忍耐着巨大的孤独、压抑着想见另一个人的渴望,只为了能堂堂正正地走到那个人面前去的时光,竟然会在这种关头放弃比赛。 这种事——这种事——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范筚蓝突然出声。他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哪怕不小心在棋战里一轮游,缓个小半天以后也会继续笑呵呵地出现在其他人的跟前。 可现在他眉头皱紧,满眼都是严肃。 “咱们得让他回来。”他沉声说。 “——回来?”黄麟先一愣,“回来下棋吗?” “不然咧?”邓柯平也跟着出声,“这么随便的吗?他都准备了多少天了你心里没数吗?一个棋手,说不下棋就不下棋,说弃赛就弃赛,还能这么玩儿?他忘了自己是职业棋手了吗?职业棋手,职业,他不懂?他当自己是二十二岁的李赫昌呢,不想比赛就不去?” “噢……”黄麟先被他一顿攻击说得缩了一下颈子,“我是觉得,他要是自己乐意……你也不能把他往回拽啊,没准这会儿他都走到五棵松了。” “他就是走到提篮桥,咱们也得把他拉回来。”范筚蓝站起来,对对面的邓柯平使了个眼色,“美邓,我们走!” “咦?啊?你们——你们俩这,干啥去啊你们?” “去把他抓回来,下棋!”范筚蓝头也不回地接道。 他们两人一拍即合,火烧火燎地拉开106的门就走了,把黄麟先一个人撇在原地。 黄麟先瞪着眼睛,眼看106那道门在半空里耷拉着。他心里一时也没有底,只是看这俩人一提气地往外跑,屁股底下有点滑。 这两人都去了,他要是还能一个人安静坐在这里看书,多少不够意思。 风从走廊里洞穿进来,掀着他面前那本定式集。他低头一看,感觉纸面上的字都跟蚂蚁爬似的花了。 “——不看就不看吧!” 他低声一吼,下定决心,抬手“啪”一下把那本翻开的书摁合在桌面上,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随着“砰”的一声响,106的门被重新关上了。 徐徐的风从寝室的窗外吹拂进来,哗啦啦地掀动桌上摊开到一半的定式集。下了点雨,风不大,只是有些喧嚣,吹进住院部一楼后则更甚。 往西面去才是电梯间,眼下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打眼瞧去,像是一家子来看病人的。离电梯口十几步远的墙上,一幅喷印的禁止吸烟广告画正贴在上头,四角全都起了边,从模样看上去,估计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手笔。 方绪是最后一个挤上电梯的人。四周都挤满了人,在电梯间狭窄的轿厢内,消毒术的味道隐隐地散逸空中。他被迫挤在厢内的角落里,那浑身西装革履的样子无疑使他获得了不少人的侧目。 电梯上停。他把自己努力地贴近角落,这才堪堪腾出手去掏西装口袋里的手机,那里面躺着新收到的消息。 ——“我到了。” 发件人的署名是“老师”。他轻舒了一口气,艰难打字回复: “我也要到了。” 撞歪的眼镜,一路整着上装的褶皱,脚步放轻着走了过去。 “来了。” 俞晓旸先出的声。他说的是个陈述句,里头没什么起伏,就如同他看着面前病房门口时那平静的表情一样。 “嗯……” 方绪想了想,找了一个离他半臂远的位置坐下来,跟他一块把脸转向南侧。 这一层都是单人病房,房门上嵌着一小块长方形的磨砂玻璃,从外边看不清里头的情景,但如果有人要来拜访,他可以从门上贴的卡片中知晓病人的名字。 “怎么样?”俞晓旸问道。 他的双手平摆在膝盖上,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看上去莫名的认真。他的肩头和发顶都湿漉漉的,方绪离他不算远,也因此能够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混杂着泥味的潮湿气息。在回话前,他的目光微微下移,最后定格在俞晓旸那溅满泥花的裤脚上。 “封盘了,挑战天元是年中的事儿,在那之前继续下完就可以。”他接道,说罢又忍不住加了一句,“老师,棋院那里——” “桑原去替我了。” 方绪微微地点头,目光复转向病房门侧的姓名卡片上。 “小亮没事吧?”他问。 “胆结石,不是什么大病。”俞晓旸的眉头皱了皱,“他在你那里,平时怎么样?”“呃……” 方绪挪了挪屁股,左手食指在膝盖上抠了一会,答道: “他对自己要求很高,不管做什么,都在紧着自己去做,就算不跟别人比,也要跟他自己”比,不断押着自己去进步。我觉得,他可能有点累。” 他说完,嘴唇抿了抿。 俞晓旸还是望着病房的门,他的目光都被老花镜和眼旁的皱纹模糊了。方绪望了望他,还是小声地叹息着说: “小亮他,真的很坚强。”他说,“不管是输还是赢,他都会保持好复盘的习惯,输了棋也不会让自己沉浸在难过中。棋手的素质嘛,他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俞晓旸动了一下颈子。他的视线向下沉了沉,而后慢慢转到方绪身上。 “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问自己的徒弟。 方绪的眉心蹙起来。对着老师的提问,他一时感到无从置喙。是好?是坏?他没办法评价,比起好坏,有些事可能更重要。 “可能,他只是,需要一个朋友。”他想了半天,用充满怀疑的语气答道,“可能也,不见得就是朋友吧。”他笑了一下,“小亮确实不是那种要人陪着才能往前走的人,他自己可以走。” “不需要朋友。”俞晓旸接着他的话说,“可是,下棋很孤独。” 方绪的表情闪现过一丝惊讶,仿佛“孤独”这个词不应该从他老师的口中出现似的;可现在它确实发生了。他摸了摸颈子后边,感觉自己手腕上的肌肤凉凉的。 他微微一笑:“老师,我也只是这么一猜。”他道,“我感觉,小亮他,更需要一个,能让他软下来的人。” “软下来?”俞晓旸在镜片后挑起左眉。 “是啊,就是‘软’下来。他已经——怎么说呢,他很习惯,把自己绷直了去对付一切,他已经习惯这个了,孤独对他来说,并不是不能克服的东西。”他讲。 “可是,习惯了以后,可能会很累,但是他又不一定能察觉到自己很累。这时候吧,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个人,能让他在同样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放松下来。” 俞晓旸微皱着眉头,他听罢,思索了一阵子,口吻琢磨似的,轻声说: “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印象吗?” “……这,我哪儿能知道哇。”方绪龇牙笑起来,“得让他自己来选,他乐意的才行,他不乐意,那就不行。”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犹疑着说:“老师,我、我也不知道这话当不当讲……” 俞晓旸斜眼看向他,挑眉。“你都已经说出口了,还用问我当不当讲?”他反问徒弟。 “哎,行行行,我多话了。”方绪小叹一气,笑着摇摇头,“我就是觉着,以前我也想错了。以前吧,我以为他需要一个起爆剂——一个,对手。可是我现在发现,他最需要的不是起”爆剂,他最需要的是——”他犹豫了片刻,“是——是啥呢……” “是?”俞晓旸的眉头拎了起来。 “我、我想想看。”方绪摆了摆手,他半捂住额头,找了一下心里的措辞,继续说:“一个可以当他对手的软化剂。 “就好比是……一个可以跟他下棋,又包容他弱点的对象。对手或者是起爆剂,还不足以承担这么多功能。” 他说完,俞晓旸没有回复他,只是抬头朝南侧墙壁的上端望了好一会。 看着老师突然沉静的侧脸,方绪的心里有点打鼓。他小声问:“老师,你是觉得,不可能有这种对象吗?” 然而,俞晓旸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抛给他一句反问: “还能有谁啊?” “时光!” 一道声音从后边传来。 时光背后一悚,他扭过头,把身子从公交站台的立柱上拔起来,惊讶地看见范筚蓝站在自己身后,离他们稍远的地方,邓柯平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往这里跑。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他感到很震惊,脸上露出被抓包了似的尴尬微笑。 “下午,下午你们要比赛呢,快回去打谱吧。”他说得故作轻松,一边抬手朝室友挥了挥,做出要赶人回去的姿态。 “我们会回去的。”范筚蓝盯着他,那眼神仿佛是要把他钉死在原地似的,“在你跟我们回去之后。” “不、不是——”时光接连眨了好几下眼,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我,我不是说了,我——” “时光!时光!”邓柯平喘着粗气,径直插到范筚蓝身前。像是怕时光跑了一样,他两手抓住这位室友的臂弯,平复着呼吸说: “我、我想到了——” “想——想到什么?”时光微微张着嘴,瞪大两眼看他。 “就是、就是……”邓柯平喘了好几口气才喘匀,他控制好了呼吸的频率才说,“你想见的那位、那位朋友,他、他是不是俞亮啊?” 时光的脸色骤然一变。他马上脸红起来:“这、这个嘛——” “看来是了。”范筚蓝一看他的表情,就露出了然的神色,“你也别折腾了,我直接告诉你吧。”他说,“我询问了在现场当主席的桑原主任,他说人已经送医院了,是胆结石。你现在过去,也没有任何作用。” 时光的表情霎时间阴晴变换,邓柯平点了点头,接着范筚蓝的话说:“小范说得没错,时光,你现在就是去,也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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