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了抓头顶,那动作让邓柯平觉得他都要把自己挠秃了:“就是,那个,可能,呃,在生和死的,一——线儿间吧?” 邓柯平目瞪口呆地看了他足足五分钟。 “时光,你就老实交代吧。”黄麟先沉默了半天,用一种过来人一般的口气问他:“你说的这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你对象?” “那你就打电话给她啊。”邓柯平从抽屉里翻出了自己的洽洽香瓜子,在时光眼皮底下跟对面坐着的黄麟先一来一往地分享起来,“还问什么天元战,傻不傻啊你,注孤生啊。” “别说。”黄麟先一边笑,一面从他跟前掏了一把瓜子,嗑着对时光说,“就时光这样儿,没准真能拉着人家去虹口体育场旁边那个堪舆图前数子儿。” “啧,你们——贫、贫、贫什么。”时光的脸给他俩说得通红,他一时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摆了,抓了半天才算把手机放回桌面上,“都、都、都说了不是我对象。” “嗯嗯,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黄麟先答道。 “时光,你脸好红。”邓柯平“咯”一声磕了一粒瓜子,无情地揭露。 时光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俩嗑瓜子的样儿,半天才徐徐出言: “我勒个去……” 黄麟先笑意渐深,他还是头一回发现逗时光能这么好玩,“哎,咱们也不说了,免得把你说得心烦意乱,下午比赛更不想去了。” “说得对啊老黄。”邓柯平拍拍手,把那袋瓜子口扎紧,“时光,作为你的室友兼国青队的师兄,我们有义务督促你的,赶紧振作起来打打谱,顺利升组后你就有大把的时间处对象啦。” “嘿,你们——”时光戳了戳他们两个,“我——我天元战后再收拾你们!”“战后?”邓柯平一愣,他扭头看了一下表,“嗨,早着呢。” “嗯?现在下到哪儿了?”黄麟先问他。 “现在……”邓柯平摸了摸下巴,“估计已经下过序盘了吧——” “啪。” 快速地摁下计时钟,方绪伸出食指,把鼻梁上微微下滑的眼镜推到原处。一旦进入比赛阶段,没有任何事能够阻挠棋手之间的对决。 他抿了一下嘴,神情里是罕见的沉肃。 如他预料的那样,今天的这局,从俞亮执黑先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会是一场鏖战。他轻轻地抬眼,看向对面。 俞亮的右手正挟着一粒子。他有一张一眼望过去就能让你觉得“噢,果然是棋手”的面孔,在这张面孔上,唯一超出“棋手”这个范畴的,或许是他那道天生上翘的嘴角。 这其实应该是一张很善于微笑的脸,只是,在那根笔直鼻梁上的清隽眉眼之间,却总会浮动着一种生动但疏离的淡意。 他本人的棋就跟这股淡意一样,叫人招架不住,却又忽视不了。 黑七十五,俞亮的手臂轻轻挪动,方绪面容沉肃地看着他在三路上下了一步挖。 方绪动了动上身,他有点想把胸前的西装扣解开,好缓缓心里边的闷气。然而这多半只是徒增些自我宽慰罢了,他在纹枰边上单手撑住额头,眉头开始虬紧。 棋盘上的格局其实早就乱了——有这种情况并不奇怪。他也好,俞亮也好,他们师承相似,各自也都是对棋有执念的人,师兄弟平日再怎样和睦,上了盘也会演变成力战派之间的扳手腕。 扳手腕,就看谁扳得过谁。 比力气,方绪未必没有自信。他虽然已经过了巅峰期,但最近两年的竞技状态尚且能够保住,对上俞亮,不说百分之百的胜利,他也有信心给对方造成阻碍。 只不过,在输赢的博弈间,即使他深谙俞亮的行棋思路,也不想贸然将局面导向厚薄相长的状态——这种局势他也可以处理,但俞亮显然更厉害。 俞亮的力气够大,在他面前,哪怕退半步,都有可能被迎头赶上。 对着眼下满盘乱战的格局,方绪感觉自己的脑仁在一阵一阵地抽痛。 情况不妙。 早在第四十二手时,方绪就已经有所警觉,但他终究没能避免让白子陷入跟黑子缠斗的局面里。 右下方的黑阵与白阵已经绞在了一处,两方大块之间的差距在五目半,目前是白棋领先。为了填补彼此的差距,黑棋接下来必然会在左方行棋。 他沉吟了片刻,捻起子。 白七十六,压。压在左边未成形的黑阵附近。 激烈的一步,也是方绪的决意。 这一步直接拦住了黑棋继续夯实基础的去路,但俞亮的回应也一样激烈: 黑七十九,刺。 方绪仍旧皱紧眉头,他现在一刻也分心不得,脑中拼命地计算双方的差距。俞亮的应手,目的昭然若揭: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让你走。 七十九所下的位置确实是左下方白子的薄弱之处,经此一步,黑棋找到了从侧面发力的突破口。 是步妙着。方绪在心里叹道。 口已经撕开,他再想挡也无计可施。不过,方绪很清楚,对于俞亮来说,这一步也是冒险的一步,稍有不慎,他就会被自己拖入缠斗。 双方都没有退路了。 他反复查看着盘面,黑七十九手越看越严厉,他抿紧嘴,迟疑许久,还是不情愿地下出了单勾。 回撤,避其锋芒。在当下这是方绪能想出的最好应手,但对面坐的是俞亮的话,就很难说这一手到底是好还是坏了。 俞亮断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他的黑棋紧接着就在四路靠了上去。 黑子的气需要紧一紧,从局部利益来看,黑白双方显然需要在这里做一次交换。就看方绪想换什么了。 方绪拈着棋子,把那枚双面子碾得温热。 良久,白棋在三路下了跳。 黑棋的一手跟得飞快:回拆。 方绪眼前一花——这步回拆朝上几步里的刺借了力,恰如一把利刃,晃直了尖抄向左下部 的白块。 他心里吃惊得很,拈着子的指尖都有点发抖了。 他以为俞亮会跟他做一波交换的,结果黑棋完全没有给他交换的余地。 俞亮真正的打算,是把左下部的白阵全数消灭。 “呵……”他抽着气,紧张得胸中心脏直跳。 中央地带,白棋仍有一块大龙。只要那里还活着…… 他整理好心神,转头在黑三角地带上方拆二。 围魏救赵,古来有之。 他刚稳住气息,忽然听见棋盘对面有一阵奇怪的抽气声,颤抖又粗重。他抬抬眼,见到俞亮正单手拈着子,额头布满冷汗。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呼吸时只能叫人听见呼气的声,却没有进的。他把整个下唇都咬得泛白,空着的另一只手正紧紧地掐在自己的肚子上,方绪觉得他下一秒可能就要从坐着的椅子上滑出去了。 “小亮?”他即刻伸出双手,扶住俞亮看起来已经快要脱离的肩头,“小亮?你没事吧?”“师兄……师兄……我、我还能……我还能下……” 俞亮有气无力地接道。他反手伸到自己的肩头,想拨开方绪的手。方绪一碰到他的手掌,就发现他的掌心里满是冷汗。 “别说了。”他果断站起来,扭头转向一边的裁判: “我请求现在就中止比赛。” “砰——” 范筚蓝回身甩上门,扭头进来,看见寝室里三个人都在桌子跟前,两眼齐刷刷地看着他。突然受此注目礼,他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怎……怎么回事,你们?” “天元战决赛啊。”黄麟先一边说,一面从邓柯平那边抢瓜子吃,“你不是去训练室跟他们一块儿看了吗?” “结果呢?现在应该到官子了吧?”邓柯平接着问。 时光并不吱声。他心里紧张得很,怕范筚蓝说出个他不太能接受的答案来。 俞亮最好是赢了——这个念头一从脑海中浮现,时光就觉得自己仿佛也得到了鼓舞。 “呃……这个嘛……”范筚蓝摸摸头,他最近刚刚理过发,脑袋圆圆的,又光光的,看起来挺可乐。他绕过黄麟先的背后,在时光对面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接着说: “情况有点,复杂。” “复杂?”邓柯平笑了,“这能有多复杂啊?” “我估计——”范筚蓝想了想,“要么,之后找机会重比一下,要么,就算俞亮败了。”“啊?” 这下,寝室里的其他三个人一起叫出了声。 “不是,什么叫‘算他败了’啊?这事儿还能有算不算的说法吗?”时光的问法像连珠炮似的砸向范筚蓝。 范筚蓝摆摆手,他的脸上也是一副充满意外的表情: “他这局,优势挺大的。如果能下得完,我押他赢。但就是——” 他挠头:“下——不完了嘛。” “为什么呀?”时光问道。 “对啊,为什么啊?”邓柯平也跟着问。 黄麟先脸色凝重地看着他。 “他那个,中途啊,可能是有什么……急病?反正,现在应该是,送医了吧……那比赛就被” 迫中止了。” 范筚蓝话音刚落,其他三个人全都沉默了。 “……应该,会再比一次的吧?”半晌,邓柯平小声道。 “看上头怎么说了。”范筚蓝讲,“这事儿,真——挺意外的。” “希望能重赛吧,不然也太可惜了。”黄麟先说。 范筚蓝向他看了看,点点头,却听见自己对面“哗啦”一声响。 他下意识转回头,看见时光直挺挺地在桌子前站了起来,随口问道:“你怎么了?”“时光?”邓柯平探头看他,他感觉时光身上有些不对劲。 时光没有接他们的话。 他直挺挺地站在桌前边,两只眼睛晃动地盯着桌面上摊开的练习簿,然而那上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不清。 “我——”他干哑地开口,抬头的动作有些滞涩,他看向三位室友,这一瞬间他做了一个决定。 “我——我下午,我、我不去比赛了。”他说。 在其他三个人逐渐愕然的神情里,他转过身,在储物柜里有些慌乱地翻出自己的背包,胡乱往里揣了几件衣裳便往背上背。 “时光,你等等,你——” 黄麟先好像有话想说,时光对他摇了摇头,摆手:“你、你别跟我说,你什么都别跟我说,下午——” 他抬起眼睛,眼神里有慌乱又有脆弱,这副模样把黄麟先也看愣了。 “下午,要——麻烦你们,帮我跟……俞老师说一声了。” 他吞了好几下口水,去拿桌上的手机。手机好像很滑,他抓了几次才把它抓在手里。他拉好背包的背带,匆匆地擦过邓柯平的后背,朝寝室门口跑去。 直到寝室门再一次“砰”地响起,106的其他三个人才真的反应过来,时光刚刚做的,是什么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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