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层的走道里完全是空的。因为实在过于空旷,他的脚步声就显得尤其突兀,“铎铎”地,轻轻地回荡在静谧的走廊间。他越是往前走,就越觉得那股回音仿佛都能被他看在眼里了:他好像能见着它的样子、它的形状,它是如何从自己的脚底发出去,碰到走廊的墙壁上,又朝自己弹回来。 走廊里是空的,只有他的足音在欢迎他。 他顺着写了名牌的那侧墙上找到,终于在找到“俞亮”两个字以后停下。 “呼……” 他面对着那扇门,缓缓半蹲下来,先把自己的背包从肩上卸下。 门里没有亮灯——许是已经睡了。 是没想好打给谁。 他只想过去。 做也不会做得太大,只要今晚休息得好,俞亮明天应该就能下床走路了。 他在俞亮的病房门口蹲了十来分钟,还是打定主意,等对方醒来再说。 “早知道他睡得早,我就不买了……” 时光拧着眉头,嘟嘟囔囔地拉过背包,掀开拉链。 一只套着塑料袋的半透明圆形塑料打包盒从里边露出来,里头装着满满一碗青菜瘦肉粥。他把手抄进去摸了摸,脸上一喜:还是温热的。 不过,等俞亮醒过来以后,热不热不太好说。 他有点后悔了,都怪自己出来得太急,否则他大可以跟黄麟先借只焖烧壶,也不至于在这里放着粥凉透。 他左右望了一眼,纠结良久,想摸去护士值班房瞧瞧,看看能不能找值班护士借个能保温的器皿。 谁料,他刚准备抬脚,面前的门发出了“咔哒”一声。 他的动作即刻僵住了,仿佛瞬间被定格了一般。 门“嘎”地拉开,是那种小幅度开门时才有的声音。他缓缓地把脸往左转,瞧见一双穿着拖鞋的脚出现在门口。这双脚比他的要大一点,半裹着白棉布袜子的踝部上,几条筋脉在肌肤下隆起着延伸到小腿,又消失在医院病号服裤腿的边缘处。 他心里一动,说不上是害怕还是羞怯,眼睛珠子在他的眼眶里发热又发涩,他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抑制住那股从体内很深的地方传递出来的颤抖。他感到颈子有点酸,走廊里本该是安静无声的,此刻却仿若有人开了台老式的跳频电视机,雪花在屏幕上闪烁的声音不停地流入他的耳朵里。他感觉自己幻听了,可是为什么? 可是,在终于望见门口那双眼睛的时候,他那颗狂跳不已的心脏居然平息了。“时光?” 俞亮半扶着门。他的身后里,房间没有开灯,走廊的光线映在他脸上,他看起来有些苍白,却已然恢复了精神。看见时光,一点惊讶从他的脸上闪过,又转瞬而逝。 他的语气听起来跟自己以往听到的那种调调没有差别,时光差点就要因此感到失望了。“嗯……嗯。” 时光挠了挠脸颊。他现在脸上臊得慌,更滑稽的是眼下他怀里还半抱着一只打包盒,一只脚已经蹬了出去,另一只脚还维持在将要蹬出去的姿势上。也不知道俞亮对他这个pose会作何想。 俞亮轻着动作,把脚从病房里拔出来,随手捎上门。 对着关好的门,他低眼瞧了一会儿,再把脸转向时光。 “你怎么过来了?”他问。 时光半抱着那盒粥。他愣愣地坐在长椅上,有那么几分钟的光景里他只是在发呆,在盯着俞亮发呆。俞亮的问题传入耳内时,他人还在恍惚,神游似的回答道: “我——我想你了,就来看你了。” 他说着话,低头摸摸怀里的打包盒,眼睛落下去又抬起来,走廊里的灯光和俞亮的身影一齐被映在那双眼睛里,黑漆漆的,圆圆的。他拿这对圆圆的眸子望向俞亮,瞧得分明,仿佛是衷心地希望俞亮能看着自己。青年和少年就在这抬眸的刹那中重叠在他的脸上,像两道交叠的影子:他长大了,有什么已经在变化,也有什么会被永恒地固定下来。 俞亮的眉心浅浅地揪起来,他的呼气声很快在走廊里响了一阵子,绵长而有力,好像在吹熄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他轻轻地走到时光身边,在对方的视线里坐下。 病房的门在他们俩的面前关上了。 “太晚了,师兄在里面睡了。”他看着那扇门,目光从门转到时光身上,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对方,“你不应该过来,明天不是休息日。不训练了吗?” “……哈哈。”时光感觉从他走出来开始,自己心里就憋了口气;现在他一开口,那股气总算能松出去了,他的心房也像充满希望那样逐渐地膨胀开来。 “我,我以后,都可以不用再去强制训练了。”他按捺着雀跃朝俞亮说,“所以……明天开始,我就不去啦!” 俞亮歪着脑袋,瞅着他。 “今天是分组训练赛。”他说的是陈述句。 “对、对啊。”时光摸了摸脑袋,笑起来,他觉得俞亮的眼神有点怪,哪里怪好像说不上。俞亮是个严肃的人,时光不怕他严肃,但也有些时候,对方的目光里会朝他投来一股压迫力。“……不然我早就来了。”他小声说。 俞亮朝他抬抬眼。他的眉间慢慢地松开来,连带着双眼也敛下,收出一个温和的弧度。“那就别来啊。”他说,“来了干嘛,浪费时间。” “喂,不是吧哥,我刚来你就要赶我走?”时光眉头一挑,“行行行,我走了我走了……” 他作势抄起背包,站起来,用力跺了几下脚,踢正步似的,抬脚朝前“咚咚咚”走了好几步。 后头没声。他听了又听,只听见一点吸气的声音。一扭头,看见俞亮望着自己,眼睛和嘴都弯起来了,肩头微微地颤动。 时光一挠下巴,也忍不住被他带着发笑。他口中却说:“你这人好玩了,要我走的人是你,笑我的人也是你,你现在到底要不要我走啊?” 俞亮敛起嘴角的弧,眉眼还是弯的,眼里头笑意盈盈,像颗亮晶晶的葡萄,“你当心自己没下电梯就被人摁住揍啊,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他说。 他说完用眼神示意时光往墙上挂的钟上看。时光当然知道现在几点,他转身瞧着俞亮,回 嘴道: “那你就不能表示一下吗?对我这个不嫌麻烦跑过来的人,稍微表示表示嘛。比如说你这个……这个,你这,单间儿呢,是吧,我……我看你一个人,晚上没准儿尿尿都不方便,这样吧,我就往你那儿呢一蹲,哎嘿,今晚要是那个,谁想来揍我,我就躲里头,消消灾,是吧,就当你酬谢我了。” 俞亮的眉头立起来。他眨了两下眼,小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想吃亏啊?” “那不然呢,我时光要是想吃亏,还来找你俞亮干嘛?” 他勾起眼睛来笑,小跳步地跨回病房前那长凳子上,把怀里的东西抱出来。“你吃了吗?”他一边解塑料袋上打的结,一边对俞亮问。 没曾想,俞亮竟反问他:“你吃了吗?” “我?我——”时光的动作稍顿,他的眼睛频频闪烁了几下,“我,我吃了啊。我吃了那个,食堂的那个烧麦。” 给对方怪磕碜的,大活人居然就这么跟个塑料结耗上了。 俞亮在旁边瞧着他,他问:“还吃的什么?” “什么‘什么’?”时光低头整着那个结,口里含含糊糊的,“就……烧麦啊。”“中饭还是晚饭啊,都吃的烧麦?”俞亮又问。 “那……我、我爱吃啊……”时光被他问得话里一抖,他硬着嘴接道。 “你骗我,棋院我去过。”俞亮说,“棋院食堂的中饭和晚饭都不会卖烧麦。”“我……哎,你纠结这个干嘛,我就不能一次性买多了自己存着吃吗?” 他半是抱怨地回答。 俞亮沉默地望了他一会,他的眼睛半敛着,目光从时光袖口里漏出来的桡骨,轻轻滑到时光尖尖的下巴上。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像叹息一样地问道,“你到底过得好不好?” 时光的手一顿。他扭过脸,看见俞亮眸色深沉地望着自己。 他的眼睛连眨了好几下,喉结在颈子上小幅度地一滚。 “挺好的啊……” 他含糊着接道,把手里那盒粥拿出来,摆在俞亮的跟前,又把剩下的餐具给对方塞过去。“喏,你要筷子还是勺子,自己选吧……” 俞亮没回他话,他伸手把时光手里的东西接过去,又把那盒东西放在膝上。 他刚刚才那样笑过,现在又这么沉默。时光感到有些突然。他把自己磨正了,脸朝着俞亮,眼看对方掀开盖子,对着碗里望了一会。 “你还是在骗我。”俞亮低声说,他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声音里有些黏糊的感觉:“你明明就过得不好。” 一丝热气从粥里升起来,遇到他的鼻尖,在上头凝成小小的水珠,像泌出来的汗。
第23章 时光不由得朝里缩缩脑袋。 俞亮的侧脸看起来很沉默,是迥异于“食不言”的另一种沉默。它令时光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惭愧和气短。 “……瞎说。”他把身子微微偏向俞亮,“我真的过得挺好的,真的,我起码不像你,把自己搞进医院了,是吧?”他故作谐谑地讲,“要我说呢,离北斗杯一个月都不到了,您真是好险好险,万一整个三长两短的,咱们的主将可就没了。” 他提到“主将”,俞亮拿着汤匙的手顿了顿。 “你别岔开话题。”他转头朝时光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眼睛,直把时光看得噤声,“我问你话呢:你这段日子都在忙什么?” “……训练喽。”时光挪了一下身子,两手不自觉地在膝上揪紧,“你——你爸,给我们的安排是升降训练赛,我,那个。”他抬起右手,在后脑抓了几把,“前面两回都给降二组了,就得强制训练嘛。” “降二组?”俞亮两眼一转,旋即了然地说:“你两回都碰上范筚蓝了?” “呃,我去,这你也知道?”时光这回惊了,他瞪大眼睛,“我记得,比赛的时候没瞧见你啊。” “在队里,有实力赢你的人不多。”俞亮简短地答道,“除了我,就是范筚蓝。” 他话里那股笃定把时光噎了一下。“嘿……”时光一哂,“你可真敢说,现在的话,还不一定呢。” 俞亮望着他,浅浅一笑。 “我就是敢。”他说。 “嗨哟。”时光左右看了看,掉过头来说,“今儿看在你病着呢,又没有棋,就先让让你了。我可提醒你啊,做人不要太狂妄,接下来还有大半个月,当心我虐你啊!” “哼。”俞亮咽下一口粥,朝他抬了一眼,“想赢我,没那么容易。” 荧白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投下,侧照着他半张脸。时光微带困惑地瞥向他,目光却在他低下的颌线上停滞了好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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