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事要告诉你。” 等他走近了,俞亮才说。 “——啥?”时光拍了拍肩上的薄雪,一时没忍住,随口挤兑了他几句:“不是,啥事儿得让你砸我窗玻璃啊?我还以为是哪个熊孩子呢,我跟你说,要不是因为看见是你,这会儿我就把阿朗搁门口那个哑铃给扛下来了,逮着一个我砸一个。” 俞亮笑起来,他没接时光的话,只是略微放低了声线,说: “我想回家了。” 目前已被很多国家用来执行注射死刑。 从方圆的南端往北去,横贯市中心一带的地方,絮河与沪冀线1127号支线铁路平行穿过。冬至日以后,这条河的水面被寒冷的冬天结了一层冰翳,冰面下泛着点点淡绿色的水像被结晶包着的祖母绿那样静置其中。 从记事开始,时光就总是从这条河上的七星桥走过。不管他要去哪儿,去的是学校,还是棋院,只要他走出城南面的那条街道,七星桥就一定会等在他面前,这是一个人和一个地方十几年的缘分,一头连接着开端,另一头却系着不知道在哪里的终点。 他把俞亮送到桥墩口,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火车进站的长啸声。絮河在脚下的冰面底部安静地流动着,好似一道蓊郁的萧声。他把手在口袋里揣紧了,冬季的风料峭,他禁不住缩了一回脖子。 “你就送我到这吧。”俞亮在桥边上转过身,“阿姨和沈一朗还在忙,你得回去帮他们。”“嗯……” 时光挑了下眉。他的表情很难让人觉察出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然而方才也的确是他对俞亮说的:“你确实是该回去了。” 余下的自不必说,俞亮自己也清楚,这些天母亲打过多少次电话给他。那天在围达,方绪在出门前说的话已经昭示了一切,如果不是因为打了很多次电话都未果,母亲也不会去找师兄来说动自己。 “到家里别跟你爸吵架啊,万一你到时候又——我可救不了你啊。” 时光把他的行李箱拖上桥面。接着,他卸下肩上的背包,从里面掏了一大袋带着冰碴的饺子出来塞给俞亮: “我妈说了,让你带点饺子走。你家里,我估计没包吧,不知道你妈有没有自己做……”他抓了一下头,脑中浮现出一点点之前去医院找俞晓旸时见到的俞母的样子,“哎,你拿回家以后,要是没吃完,记得放冷冻啊。” 俞亮盯着他手里的饺子看了一会,目光从他的手上移到他的脸上,那模样瞧得时光心里头直发麻。“干——干什么?”他咽了口口水,说道。 俞亮笑了一下:“放冷冻这种事情,你还是自己注意吧。” 他言下之意是笑话时光跟他妈现学现卖,一个自我料理能力堪称五级残废的人,竟然还一本正经地教九岁起就离家在韩国学棋的他生活常识。 时光听出了他的揶揄,他“嘿嘿”一笑,飞速把水饺往俞亮的背包里面塞:“总之您老人家知道就好。回头吃着喝着的时候注意一点啊,我妈说了,饺子里头有包钢镚的。” 俞亮默然点头。他把背包从时光那儿拿过来,自己扛在肩上。有一段日子没去理发,他的刘海比之前长得更长了,额头一带的发绺垂下来,把他低头时的眉眼遮住了一大半。 “好嘞,那我任务完成了。”时光拍着手,“你走吧,我得回去朝太后请安呢。” 得更结实些,他一巴掌拍出去也不见对方有什么动静。等他抬眼一瞧,发现俞亮正一手推着行李,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干啥啊你?别愣着啊。”时光一头雾水,“都中午了,最近几天天黑得早,你家那房子不是在郊区吗,你搞快点啊。” “……也没什么。”俞亮瘪了一下嘴,把目光从他脸上拿开,投向冰封的絮河河面,“其实,我也是不太确定。”他讲,“我说了要回家去,可是我到现在,还没想好。” “啥啊,你爸呀?这这这,这能想啥啊。我跟你说。”时光倾身朝前,右臂一搭,勾住他肩膀,一副老谋在在的样子说,“‘再累再苦就当自己是二百五,再难再险只当自己是二皮脸’,懂不?” 俞亮看向他,脸上挂着一个不属于二皮脸的微笑:“不懂。” “哎呀,反正就是。”时光吧唧了一下嘴,看起来也有点犹豫,“就是……呃……你也别想那么多吧。” 他指了指远处楼房上张贴的欢度新年横幅,说: “你瞅瞅,现在这时候,大家都回去过年。你当然得回去,你又没在韩国学棋,不回去你说不过去的啊。”他用勾着俞亮的臂弯朝里挤了挤对方的肩头,“就回趟家,没事儿的。再说……” 他望着俞亮的脸,凝神片刻才讲:“你就,不想你妈妈啊?” 俞亮咬了咬下唇,他没有立刻回话,眼眶里倏然有些红。 当着时光的面,他实在感到很难说出口,只能接道:“那也不能一块算。”他话里有些哑,时光拍拍他的肩膀: “那就别算了。真的,有些事儿,我觉得,你得做了才知道。你就想,咱们……下棋的时候吧,有时候老师讲的,书上讲的,什么布局,什么定石,这儿怎么下那儿怎么下的,都讲得挺好,但你不可能带着书去上场对着下吧,你总得真的下了才知道那么整对不对。” 他松开手臂,抓了抓颈子,似乎有些紧张:“总之,你就……先,下了再说?”俞亮望了望他,别过眼去。 “万一我输了呢。”他说。 “……去你的,你连真露杯都敢输,你还怕输这回啊?”时光接道。 俞亮被他说得笑起来。 “就是会输,也得去啊。”想了一会,时光才说,“这局,你就是想弃权,都没机会好吗。”他偏了下头,犹犹豫豫地说: “讲……老实话,阿朗今年进了前八,他年纪比我们都大,好不容易定上段,他当然急着出成绩。他也是打算练棋,才不回家的。我觉得……咱那公寓里吧,之前也是我跟洪河两个人在住,我俩住,其实都有点嫌大,再加个个把个人来也没事,大家凑一块儿下棋挺热闹的。” 讲……现在吧,你自己说要回去,我还挺开心的呢。”他看着俞亮,“俞亮,总之……不管你,要啥时候来吧,我跟阿朗都欢迎你,咱家大门朝你敞开,你想待在这儿多久都行,哎不过。”他打了个岔,“房租你得交啊,这地皮是我跟阿朗共摊的……” 俞亮翻过眼睛,别向另一处。看他的侧脸,应该是笑了。时光舒口气,放下心来继续说: “你要是真想呆着,我跟阿朗不会赶你走。可是,俞亮,你不要忘了,你是因为谁才下的棋。” 俞亮悄然转过眼睛。他直视着时光,眉头轻轻拧起来。 “我知道。”他干巴巴地说。 “你知道,是啊,你当然知道,就是难做。”时光鼓了鼓腮,像条鲤鱼,他说:“我也明白很难做……门槛不好迈,尤其是对方还是你爹。不过,不管好不好迈,你总是要迈的。”他把手搭在俞亮的肩上,“你爹俞晓旸,他不是别人,他是中国围棋第一人啊,至少没退役的时候是。” 看着俞亮的眼睛,他吸了口气: “以前在道场的时候,我们老师都说了,俞晓旸这人,名字是得写进中国围棋史的。我那会儿打谱不是,我们班上的同学都打过他的谱,还有他的那什么……什么死活题八十讲,乱七八糟的,都弄过的。 “别说你待在我那儿,哪怕你去了韩国,你还是会听见他的名字,是吧?你要非说不会,那我……只能觉得你在骗自己了。”他耸耸肩,“可是——你是那种人吗?” 他看着俞亮,俞亮也看着他。 “真的,如果非要说‘不会’,那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时光眯起眼睛,看着他,“你——不下棋了。” 俞亮浑身一震,他稍稍开口:“我——” “别说了,那不可能的。”时光偏过脸,对着絮河伸了个懒腰,“打死我,我都不会信的。”“你要是不下棋了,那你还是俞亮吗?” 他回身整了一下自己的包带:“别的我也不啰嗦了,我真得走了,下午还得去拔牙,我的妈耶……” 一谈到拔牙,他脸都皱成了团。 他一转过身,俞亮忽然喊住他: “时光。” “啥?”他扭过头,“又干啥?” 对着他那张不知是因为牙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而皱成了一团的脸,俞亮轻轻一笑,他说:“我不害怕输掉。” “也不会因为很难做就怀疑自己。”他讲,“但是,只有一个人……我不想被他看轻。” 声响。 “——那个人就是你。” 俞亮留下了这句话。 看着他的背影,时光张了张嘴,很久也没接出后话来。 深冬午后的风呼啸着刮过河面,砰砰敲打着沿岸的窗户。 “今儿风有点太大了吧……”邓柯平嘀咕着。他刚一脚踩进室内,就听黄麟先在里头大叫:“你你你你,你的脚(他念的是jue,第二声,同‘撅’)!” “我……脚?”他一低头,看见地上都是湿漉漉的,登时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都进来了,你再拖一次呗。” “卧槽,大过年的我招谁惹谁了。”黄麟先扛着截拖把,愁眉苦脸地踱到寝室门口,絮絮叨叨地拖地上新冒出来的脚印: “你不帮忙,小范成天不见人影,哎呀,106最后还得靠我啊,靠你们简直比找黄世仁收债还难。” “哟呵,劳您受累了啊。”邓柯平抱着一摞书,从他拖把旁边溜过去,“我这不是去看八进四分组了嘛,回头好朝您报告啊。” 他话一说完,黄麟先就搁了拖把。他挥手朝邓柯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等等。”“干啥?”邓柯平瞧着他。 “让我猜猜先。”黄麟先插着腰,看了他几秒钟,“那个时光……没对上小范吧?” “嗨,没呢。”邓柯平咧开嘴笑了,“还真能那么点儿背啊,咱们106就三个人,三个人都碰上同一个那也太巧了。” 他撂下书,须臾才道:“不过……” “不过啥?”黄麟先在他跟前拖张椅子坐下来,拧开保温瓶给自己倒水。 “我觉得。”邓柯平一边说,一边展开手里的一张A4纸,他把那张纸推给对面的室友。黄麟先探头看过去,看见上头用红水笔打了好几个圈。“我觉得,他运气其实不错……”邓柯平”说,“你看这八个人里面,棋路比较克他的,他赶巧都没碰上。” “噢哟。”黄麟先摸了摸下巴,“他碰上陆力了啊。” 陆力不差,前年更是在理光杯中赢了他同寝的室友范筚蓝,只不过,自从去年年中丢了三星杯的预选赛以后,陆力的竞技状态就像离家出走了似的(他听当时还在国青队任教的赵冰封说的),怎么下都找不回来。这当口他遇到时光,黄麟先在心里琢磨了一阵,觉得时光应该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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