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出了颇具幸灾乐祸意味的笑声,邓柯平瞪着他:“你也太能了,输了还这么高兴啊。” “谁讲我高兴了,我这不是苦中作乐吗?”黄麟先摇着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脚把椅子腿踢进桌肚,踱去阳台找自己的洗衣桶。 阳台上霎时间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伴随着水龙头拧开后的哗哗声,他的话语在杂音的映衬下听起来有些模糊: “兄弟啊,哥劝你想开点,每年比赛都能杀出来几匹黑马的,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啊。” “我……也没有不开心啊。”邓柯平撇过头,瞧着他的背影,大了点嗓门说:“起码109那混蛋没入选,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哦,他啊。”阳台上冒出黄麟先的冷笑,“那人要是能入选,那简直是中国围棋之耻。” 水声唰一下停了。须臾后,黄麟先抱着一桶泡了水的床单进来,他左右望了一会,把水桶搁在阳台门口,重新拖了个凳子在桌角坐下来。 “哎,我听小范说,翀哥回来那天可暴躁了。”邓柯平提到这事就忍不住笑,“你俩当时还在呢是吧?” “他那人不就那样吗,输不起又下不起的,我都不知道他来国青队干什么,他咋来的呢你说?”黄麟先伸出左手,扳着指头讲:“比如说咱们寝室,我吧是选拔赛进来的,你是拿了国内冠军进来的,小范就不用说了,论资历,他得算我们前辈,富士通杯八强都进去过的人,这个没的说。但他王翀——这人到底有什么?有——什——么?” “噗。”邓柯平耸耸肩,“谁知道呢。不过啊,开过春队训的时候他可能要难捱一点了。” “嗯?怎么说?”黄麟先朝他转了下身子,“队里教练不是赵冰封吗?那是他师父,他有什么难捱的啊?” “你还不知道啊?”邓柯平盯着他,“赵天元不干了啊,说是什么身体不好。他那身体能有什么不好啊,人俞晓旸都在日韩下棋呢。现在院里扛得住门面的,暂时也就桑主任。” “……桑主任?”黄麟先支起胳膊,他想了一阵子,说道:“桑主任现在算棋协的领导了,训练这种事他管不来的吧,不然还要教练干啥?” “可不是么,反正小范说了,下年……估计要换个人来。”邓柯平挠了挠头,“我寻思着谁来都行,但重要的是——” 他讲到这里,跟黄麟先一对视,二人异口同声地说:“管住王翀!” “哎哟我的妈呀。”黄麟先拍着桌子,“管住他呀,其实不难。我寻思着林厉九段来也行,可他老人家现在是围甲队的顾问,自己平时也有学生,应该忙吧。” “我觉得啊——”邓柯平想了良久,说道:“最合适的人,应该是俞晓旸。” “……嗨哟,他就算了吧。”黄麟先一听,脸都皱了,“你没听小范说过吗,俞晓旸以前带过国青队的啊,他老人家上课可恐怖了,小范说他们当时有个队员,上课的时候就笑了一下,然后立刻被老俞点起来回答问题。” “啊?”邓柯平眨眨眼,“为啥?” “因为,人老俞觉得,你上课的时候,对吧,讲着布局呢在,你怎么好好笑了呢?你肯定在底下搞小动作啊。” “卧槽……凶残。”邓柯平后背一凉。他沉吟了片刻,还是说:“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觉得俞晓旸来更好。起码——”他凑近对方说,“他肯定管得住王翀啊!” 俞晓旸绝非一个能眼里掺沙子的人,这种人对上王翀之流,结果不言而喻。“这王翀,真膈应人。”他嘟囔着。 “所以啊,咱们就祈祷祈祷,开过春老俞来接盘赵天元这个儿童团团长之位吧。”邓柯平接道,“而且吧,说不定还能顺带一睹中国围棋第一人的风采呢。” “哎,你讲到这个……”黄麟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他要真的来,我还有点怵他。”“正常下棋呗,他还能把你怎么样啊?”邓柯平奇怪地接道。 “也不是,你就想想他老人家下的那些棋,咱不说跟大竹英雄比吧,那棋形也绝对不难看,是吧?评他一个老艺术家还是可以的。”黄麟先支支吾吾,“我就想想我那棋。”他捂住胸口,“说真的,我就怕自己太菜,到时候伤着这位老艺术家的心。” “哈哈哈哈哈你住口。”邓柯平笑得捂肚子,“他人还指不定来不来呢,你就在这儿谈伤他的心了?” “唉!”黄麟先扯过桌上那页报纸,“别唠唠了,继续看谱儿吧。你别忘了。”他转身朝寝室角落里一块空着的床板指了指,“咱们寝室有四个床位,现在剩一个空着。开过春来国青队新进的人就俩,一个是俞晓旸的儿子,还有一个就是这个时光。俞晓旸的儿子等级分排名跟小范差不多,他倒是可以不参加集训;这个时光,应该还是要来的。万一人家开过春来成了106四号床,咱们呢,现在看看他的谱,就当提前认识他了,啊。” 一阵风从洞开的窗口吹进来,穿过整个室内,又顺着半开的门溜出去了。 “哎我去,怎么有点冷。”时光随手从被子下面抓了件外套披在肩上,两眼还是没舍得从纹枰上移开。他抬手继续打谱,口中只喊:“俞亮!俞——亮——!” 原本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的背影转了一下,正对他撇过脸,面有惑色地问道:“干什么?” “关关关关窗户。”时光连连招呼道,“冻死我了。” 俞亮扫了他一眼,说:“窗户离你这么近,你动手都懒得吗?” 虽然他如此说着,但还是起身把窗户推回原处。听到窗棂处传来的碰撞声,时光满意地点了点头:“嗯,真乖。” 俞亮拧了拧眉头,也没说话,不做声地走到棋枰边上,屈膝在他身侧坐下来。看着盘面上的棋形,他的面色稍有沉郁。 还是高永夏的棋。 “你研究他的棋,也很久了啊。”他看着盘面说,“最近你下棋的时候……”他犹疑一阵,从旁边的棋盒里检出一颗白子,对着放在另一侧的《天下围棋》B版上的棋谱摆了下去,“上个星期那盘棋,白一百四十六手应该是从这盘棋里得到的灵感吧?” 时光原本注意力只在棋上,猛然被他这么一说,人立刻惊了。他从棋盘上抬起眼睛,对俞亮看了良久,有些懵懂地点点头:“噢,你说得不错。” 他嘴上这么说,看着俞亮的眼睛,心里头却直发虚。他心里不得不犯嘀咕:俞亮是怎么能这么了解自己的棋的? 跟网选不同,本赛第一轮是现场下的棋,八组棋手都要按主办方的要求去方圆大酒店一楼婚宴厅下棋,他不认为俞亮能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棋谱。 俞亮暂不回话。他伸手把盘面上的子一颗一颗地收进盒里。时光本来想出言阻止他,话到嘴边就停住了。 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俞亮是不可能阻止他继续打谱的。 “打了这么多遍他的谱,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现在要下的是什么比赛?”俞亮说着,把手中的棋子丢进棋盒里。 他朝时光抬起眼。时光的脸马上就红了一半。 “……我知道你意思。”他揉了揉鼻子,“我也……我也没有天天打。” 他的目光望旁边报纸上高永夏的谱上瞟了一会:俞亮也没说错,在这个节骨眼上确实不应该太关注高永夏,饭总是要一口一口吃的。 而且,他也没有忘记那个在围棋界长盛不衰的说法:历来在新人王棋战里获得佳绩的棋手,都将是日后的世界冠军。尤其在去年年底以后,因为直升制度的推出,新人王棋战的冠军将有机会在参加完中韩新人王对抗赛以后获得直升七段的机会。 对着俞亮投来的目光,时光揪紧裤边。 他一直有个心愿,当然,他没朝俞亮讲过。 他想抓住这次机会,最好能赶在俞亮之前直升七段。 倒不是说这样做能让他得到什么成就感,只是他心里头总是堵得慌。俞亮在真露杯上的出彩,全世界的棋友都看得见,那么他呢?站在俞亮身边的自己,到底又可以被谁注视着?他实在很在意这件事。 他想做对方一辈子的对手,如果不能迎头追上,对手之谈又从何而来? “离北斗杯还有两个月,但月底八强赛就要开始了。”俞亮瞧着他,“本赛可不比网选。” “……我知道啦。”时光抬起脸,抿了一下嘴,他的表情有些低落,“不管怎么说我都会赢的。” 他心里有预感:这场比赛里,能走到决赛的人一定是自己和俞亮。 冠军只会有一个,要么是他在决赛中击败俞亮,要么是他落败。想起这件事,时光又感到心情沉重。 要是世界上可以有两个冠军就好了。 他抬手把棋盘上剩下的棋子捋进盒子里。或许是他眉心结得太紧,看得俞亮也不得不皱眉。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到时光的跟前,还没等他完全抚上时光的额头,玄关处就响起了一溜门铃声。 “哎?” 时光被门铃惊得一下站起来,这一下也把俞亮吓出了一身汗。他伸在半路的手掌赫然攥紧成拳。 “谁——啊?” 时光大声喊着,拖着鞋朝门外边走去。 门口处似乎传来了一阵有些陌生的讲话声,但俞亮暂时无暇顾及这个。看着自己攥紧的拳头,他怔了好一会儿,又慢慢松开了它。 时光有件事没说。 早上八点起之前,他就感到嘴里深处牙花肉底下有块地方在隐隐作疼。这种疼跟他爷爷那一到湿冷阴天就隐隐抽抽的老寒腿有点神似。 刷牙时他特地苦心孤诣扒拉开嘴,对着里头望了好几眼。等他再次用舌头舔完确认过以后,他心里“咯噔”一凉: 得,那智齿又不老实了。 不会做饭的人,大过年的更不好意思叫沈一朗或者俞亮单独给他做一锅。时光面无表情地在镜子前松开自己的嘴。 回忆起昨晚上,他睡到半途也是疼过的,且疼得还挺厉害,生生就给他疼醒了。结果他当时一翻身,恰好瞅见俞亮睡在他对面,闭着眼睛,规矩侧卧,睡相端正得跟什么似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睡懵了还是疼傻了,盯着俞亮看了没几分钟,居然还给自个儿看着了。 他本以为这颗智齿今天不会再疼的。 时母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家门口时,正巧逢着他刚打完高永夏的谱,又被俞亮讲了一遭,人头脑里有点上火,可能是急得,也可能是给烦得,总之这开头里还没智齿什么事。等他听完门响猛地站起来以后,血就往天灵盖冲,整得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这一晕竟然就把他嘴里那颗智齿的疼都给勾了出来。 眼下他迎接门口好兄弟沈一朗和他妈的第一句话,是一句:“我靠……” “时光?”沈一朗跨进来,扶住他的肩膀,瞧他一副龇牙咧嘴的样,两眼睛在镜片后头眨了好几下。他不知道时光嘴里那颗智齿的底细,只觉得时光现在的脸部表情很像肌肉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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