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他,他——”俞亮露出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师兄,国青队的教练,原本不是赵天元吗?为什么好好地会换了?” “赵天元嘛。”方绪耐人寻味地看着他,“他跟老师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依我看,他志不在此,早晚也得走人。” “可是——”俞亮吞吐起来,“以爸他的身体,也能……吗?” 方绪睨了他一眼,笑得颇为促狭:“这你倒是不必担心。以老师的魄力,国青队那群崽子们,估计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理由大概不能使俞亮心安,方绪看出了他的心绪不宁,他用没沾上面粉的另一只手拍上对方的肩头,说道: “放心吧,老师教过的学生,可不止只有我。在这事上,小亮,他比你想得更有经验。” 俞亮眉头紧锁地看着他:“师兄,我瞒不住你。我……”他深呼吸了一阵,“我觉得,他对时光,可能有些误会。我——” “哎呀,我明白的。”方绪笑道,“能让你这么提醒吊胆的人,世上除了时光还能有第二个吗?” “我——我没有……”俞亮被他讲得脸颊发烫,“时光……他的比赛经验并不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是趁着这段时间多参加一些国内的比赛,让自己保持住竞技状态。他在那边训练的话……”他敛起眼睛,“我……他和别人一起训练,就不知道能不能继续保持这种状态”了。” 方绪眼珠一转,他哂道:“我怎么听着……你这个话的意思,好像是觉得,国青队那些队员,都不够做时光的陪练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俞亮即刻回道,“只是,他在那里,估计每一周都要参加训练赛,我是想,这种训练赛频繁以后,是不是会打断他本人的节奏?” “嗯……”方绪挠了挠下巴,“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啊,小亮,接下来你可能没空去顾他了。” 俞亮一愣,“没空?” “今年实际上确实算得上是围棋交流年。”方绪说,“下个月,韩国棋院那里会派代表队过来交流,我已经向棋院那边推荐了你,小亮。这是个好机会,韩国那边恰好也需要一个随队翻译,我感觉你很合适。” 然而,对于他的话,俞亮的脸上只是表现出了一种难言的犹豫。 “除此之外,开过年以后,你还有天元战要参与。其实,你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小亮……”方绪捏了捏他的肩头,“我理解你的感受,可是,你要明白,这条路,你是没有办法帮他走的。” “你有你的路要走,他呢,要么,早点赶上你,要么……”方绪推了一把眼镜,“国青队也好,国家队也好,队内的竞争是很激烈的。如果成绩不够好,即使在队里,也有可能在某天被刷出去。 “当然了,有你的协助,他应该可以得到更快的进步。不过你最好也要想清楚,自己能不能保证在他生命里的任何时刻都对他施以援手?如果你不能,这就代表,你其实没有能力替他承担他的一切。” 俞亮的表情陡然变得极其失落,“那我——我到底应该做什么才对?”他不自已地问道。 “这就是你自己要决定的事情喽。”方绪接道,他笑了笑,“就像你说过的,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人的能力不是无限的,因为不论如何都有凭一己之力控制不了的东西,到那种时候,每个人也只能凭自己的力量做自己的选择罢了。我看啊,你就让他做自己的选择好了。放他自己去适应这种环境,不也很好?” 他搓了一下手,深深地看着俞亮说:“虽说吧,你关心他的状态也正常……可你难道就不希望早点看见他在世界舞台上发光发热的样子吗?” 俞亮一时有些哑然。 “不是的……”他回答得有点懊恼。 面对着方绪的提问,俞亮恍然察觉到自己心中的矛盾,对这件事上的。 他当然清楚,自己终究不可能帮时光走这条路,也明白时光在围棋上的天分。早晚有一天,时光的棋会穿过层层阻碍,走到世人的面前去。俞亮比任何人都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可方绪的话却让他感觉到,自己对这件事远非他所料想的那么坦荡。 那也不是妒忌——完全不是这么龌龊的感情,俞亮并不避讳朝人承认自己对时光所下的棋的喜爱,非要说他妒忌时光的哪一点,那几乎只是限于对才华横溢之人的艳羡而已。 “师兄。”他像梦呓一样开口,“我也以为,我能毫无保留地期待他得到所有人的认可,结果,我发现……我好像,不能很轻松地容许别人也看见他。” “可能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吧。” 他说罢,露出了一个有些难为情的轻笑。 在那段日子里,即使是那几年间最敏锐、最老道的围棋记者都不会料到,那个日后在棋坛大放异彩的半路少年的征程,是从方圆棋院一层的公共浴室水槽边开始的。 声外,连经过楼门口的足音都显得稀稀拉拉的。 王翀恰好是在水声暂停的时候经过那儿的。他半托着手中的铁饭盒,歪头向南端一打探。见到对方的背影时,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 “哟,时光呐。”他慢悠悠地托着饭盒踱过去,“怎么不去吃饭啊?” 着水槽边缝朝下水道口流了过去。 王翀叫了他两次——或许有三次,但他一直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别的响应。 王翀喂了几声,看他仍旧一副不说话的样子,下半张脸皱起几道看上去有些夸张的笑纹: “嗨,我都听说啦。”他掂着手里的饭盒,老神在在地接道,“俞晓旸这回,又给你分了个二组。唉,可怜呐!你说,他是怎么打算的呢?好赖,下个月月底你就要跟他儿子去韩国比赛了不是,这当口里,你才来了半个月不到,两回了,都给你分个二组,成天还得跟一群”不着四六的小棋手集训,多委屈你啊。” 他讲着讲着,话里就多出不少挖苦来,眼睛里登时也充满了刻薄相: “虽说这国青队呢,本来就不好混。你瞧瞧,你手里,什么也没有哇!不比他儿子俞亮,人家那个能耐,是吧,上星期,一口气连胜三局呢[i],马上就要跟他师兄方绪同室操戈了。 有好处。”他“啧啧”作声,“哎,你们寝室,那个黄麟先,好像都去一组了吧?”男孩拎起拖把,在水槽池里翻了个面。王翀一笑: “别老不吱声呐,时光。半年前在北斗杯赛场上见着你,不还是好好儿的吗?” 他正欲继续开口,背后走廊中突然传来一道寝室门开合的响声。有个人笑嘻嘻地说道:“翀哥,这大中午的,咱哥几个还得午休呢,您这声儿可够大的。” 王翀闻声一怔,他转过身去,看见黄麟先抱着双臂,正半靠在108门口的墙根上看他。黄麟先说话是轻快得很,眼里头此刻却是半点笑意也无,两只深褐色的眼睛只是冷冰冰地直盯着王翀。 王翀撇了一下嘴。他素来是个欺软怕硬的主,黄麟先的棋艺在队里不算拔尖,但为人却极其不好惹。他心中自有架算盘,该嘴上讨巧的就绝不吃亏,会吃亏的则半点也不做。他一对上黄麟先,脸上就转换成松快的、颇有赛场上职业棋手风范的笑容: “哎哟,对不住,这不是没顾上你们。” “您哪天要是会顾着我们,咱就得跟施定庵[ii]烧高香了。”黄麟先朝他摆出了一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我也纳闷儿,咱们棋院的伙食还成呐,瞧您平时也没少吃,怎么这几两饭菜愣是堵不住您这张臭嘴呢?” “嘶——”王翀被他说得脸色一变,面上就比平时多出几分凶相,“黄麟先,你吃错药了?” “啧,你这人怎么经不起开玩笑啊。”黄麟先挑眉,“不是你说的嘛,‘放宽心’,是吧?我这不就是随便唠唠,您太较真就不必了。瞅瞅这儿墙上贴的字了没。”他抬手一指王翀背后,“‘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这也是替您松松弦儿,好让您放松放松,毕竟您现在离退队也就一两名了,这轮训练赛再输,老俞那边您可难过啊。” 他一口气恰好捏住了王翀的痛处。这回,王翀也不再与他纠缠,冷冷地“嘁”了一声,大踏步迈进了109的门槛。 听见109门后落锁的声音,黄麟先收回了原本看向王翀的视线。他徐徐望向水槽边上的时光,一时有些无言。 时光伸手拧紧龙头。他跟着转回头,对身后的来者看了许久才道: “谢谢你啊。” “你是软柿子吗?”黄麟先瞪着他,模样像是有些生气,“他跟你好像是一个道场的吧?这人嘴巴臭不臭你心里没点数?没听你道场的人说过吗?都凑你跟前来了,你要是实在不想跟他费劲,你走也成啊,怎么还站桩在这里听他胡说八道的,傻了吧你?” 气把洗干净的拖把拉回地上,背着手拖在身后,抬脚朝106寝室的门口走。黄麟先对着他打量了半天,等他拖着进了寝室门以后,才在心里暗暗地摇头。这怕不是练棋给练傻了。 练傻了还不是最严重的,只怕好好一个人给练废了。黄麟先觉得俞晓旸还没这么绝,但时光这模样他看一眼都觉得有点于心不忍。 “你们说说……”他扭头朝四号床的窗帘里打量了一阵子,咬耳朵一样地压低嗓音讲,“他这模样,敢情是得废了啊?” “胡说八道什么你。”邓柯平从棋谱上抬起眼睛睨着他,“他就是太累了,让他歇歇呗。” “这也太吓人了吧。”黄麟先嘀咕,“他这才来咱们这儿几天呐,就能被整成这样,老俞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你们小点儿说喂。”三号床的床帘抖了一下,从里面探出张圆脸,“我听见时光昨儿晚上翻了一宿,估摸着又没睡。你别讲多了把他闹起来。” 说话的人正是范筚蓝。他脸上有点肉,五官被挤在中间,看起来像被搓成了一团。他长年带有老鼻炎,说起话来声音嗡嗡的: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他道,“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也这样,来回反复被降组,太折腾了,大半年都没安顿过,差一点就挣扎在退队的边缘,难受死了。” 样,把脸扭向黄麟先,“我看过他上周训练赛那盘,讲真的,他真就是点儿背,遇上你了。”他指了一下范筚蓝,“不然他这会儿应该在一组了。我掂量着,一组的人里头,除了小范和俞亮,应该没有他搞不下去的了。” 所谓的“升降训练赛”,乃是俞晓旸执教后专程用以分组的比赛方式:一组和二组的成员随机捉对厮杀,如果一组成员获胜,则分组保持不变;倘若一组的人不幸成了输家,就会被立刻降至二组,而身为胜者的二组成员则会因此被升入一组。在分组完毕后,再由每人的等级分确定组内名次。
257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