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进来。”西门吹雪松开手,拿过一旁的长柄水勺,舀了一瓢热水,慢慢替男人清洗被咸水浸湿的长发。 小来还是一神半干半湿的衣服,手臂上的伤也未曾包扎,浸透海水的头发干燥之后直愣愣的立在头上。他将药碗放在趁手的地方,小声将郑和后来打扫战场、屠尽海寇的事情拣重要的说了,末了又道:“施相公说正使派了近千人保护商船,白云城的商船无一人损失。方才我看正使去了麻那王子处,很快可能便会来这里。” 叶孤城略微缓过一些,听了微微颔首道:“此处不用你守着,你且休息去罢,今日也不必来。” 小来对西门吹雪行了一礼:“庄主,我去换件衣裳,仍旧在隔壁房间。庄主有事但凭吩咐。” …… 屋门重新阖上,脚步声和说话声都已远去。 叶孤城伸手去够手边的药碗,露出因为挥剑过度而裂开的虎口,伤口不再流血,却被热水泡得发白。 西门吹雪止住了他的动作,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却不递给男人,仰头饮了一口,扣住那人的下颌让他仰起头来,低头覆在男人唇上。 叶孤城一怔,没有躲避,任由这人慢慢将整碗药以这样的方法喂自己喝下。 许是蒸汽升腾,又或者是药里对了五十年的陈年老酒,这一切终是温暖了僵硬的躯干,驱散了冰冷,叶孤城面上渐渐浮出一层薄薄的红。 门外想起沉重稳健的脚步,来人果然是大船正使。郑和在门外朗声道:“叶城主身体可还安好?” 舱门紧紧闭着,无人前来开启,更是无人迎接。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内响起:“我需要用药施针,不便待客,请回。”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尤其还对着前来探视的大船正使。不过经由方才一战,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件舱室里的人心存敬畏,此刻倒也无人表示不满。 郑和猜到开口的是谁,也不点破,只道:“叶城主今日伤重,郑某手边也有些难得的药材,稍后着人送来,也许用得上。” “不必。” 竟是直接拒绝了。 郑和心下一叹。 这人的名号着实太过骇人,他不知道也便罢了,眼下既然猜到此人身份,当然也一并想起了他在江湖中冷僻孤绝的传闻,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眼下确有其他事情亟待处理,郑和便道:“既如此,若有急需只管遣人来告知。我……明日午时再来。” 他也知道对方不会回答,说完这句转身又交代两句,才转身离去。 水温渐凉,西门吹雪将叶孤城抱出浴桶,用干净的丝棉薄巾裹了让他躺在春凳上,一边用红泥小炉烘着长发,一边替他上药。 叶孤城闭着眼睛:“在海里的时候,有一刻,我以为看见了祖父。” 西门吹雪手下一顿:“他可曾说了什么?” 叶孤城:“他责备我不孝,忘了祖训。” “然后呢?” “我想请罪,却张不开嘴,说不出话。”那时他定然已经冻得几乎失去意识。 西门吹雪心下涩然,自从他窥见这人的许多秘密之后,再观他所行所思,亦能感受到他风光霁月背后囚徒末路的绝望。 “说不出话,便不说了。” 叶孤城闭着眼睛低声笑了笑:“是。” “再后来?” “后来,祖父说我既失先祖志向,便不该再来打扰他们。” 西门吹雪一怔,替他裹绕纱布的手顿了顿。 叶孤城闭上眼睛,似乎就要睡着了。 西门吹雪替他上好药,将他安置在床上,用丝帛锦被裹了,才坐在床边垂眸仔细凝视这人苍白的脸。 这个天下间唯一能与自己并肩的男人,从此只是一个没有归处的人。 只差一点,这个男人就在自己眼前,永远留在南海的海底。 幸好,他回来了。 叶孤城从晨曦初现一直昏睡到酉时过半,才在颠簸的海浪中睁开眼睛。 鼻尖上清雅的香气,是一种在寒冷的冬天里才会绽放的花朵的味道。他花了许久回忆起一些事情,转头便看见那个人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前遥望海天的尽头,长身似剑。 他在追念即将逝去的夕阳,而他,则在看他。 当最后一缕橙紫色的暖阳落在海面之下,天边卷起蓝黑的霭。 身后传来低低两声轻咳,西门吹雪转过头,目光准确对上了床上安静躺着那人的眼:“你已醒了一刻。” “不错。” “为何不开口?” “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自然不必再问。 叶孤城:“你在看海?” “你醒来之前,一直如此。” “竟然如此之久?” 西门吹雪看着他:“我想弄明白,你是用什么样的心情,从这里看出去。” 二人说海,却分明知道他们说的不是海。 剑有三问:问心,问情,问道。 一个能达到这样剑术造诣的人,其用心无可置疑。那么,他执着于世俗红尘的道,是障、是劫,还是一种注定身殉的缘法。 叶孤城:“眼下可有收获?” 西门吹雪眼中露出一丝罕见的暖意:“我想,我有些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叶孤城没有再问。 这是两个强悍到孤独的男人,才能明白的选择——天下间,必然也只有彼此才能理解彼此。 叶孤城打破了静默:“你可用过晚食?” 西门吹雪:“我已用过,你的正温着。若能起身,正好合适。” 说罢他走来挽起竹叶纹的纱帐挂号,从红泥小炉上取来来温好的粥食,放在小桌上。 回过身时,男人已经下榻趿了鞋子,自己站起朝小桌走来。 西门吹雪转身取了一件斜纹织金莲丝氅衣给他披上,也陪着他一道坐下。 碗是髹漆碗,箸是象牙包银箸,一盏油灯,两道小菜隔水温着。其中一道是碧绿的海苔,一看便是专程给他留的餐食。 虽有人作陪,却也食不言。 叶孤城右手虎口有伤,便用左手执筷,慢慢进食。这样安静简单的一餐,是劫后余生的小小闲适。 叶孤城放下牙箸,西门吹雪起身收了食盒,复又坐下替他诊脉:“肺叶有损,你,此刻还有热症。脏腑损伤恢复之前,不可再用内力。” 叶孤城将氅衣拢了拢:“深海之中压力甚巨,沉入太深,后来又极速浮起,难免会伤到。幸而你替我提前怯除五分毒性,否则……”他已无法回来。 也幸好是他被卷入深海,而西门吹雪。不习水性之人哪怕剑术再高,入海之后会被水流压制功力,横生变数。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二人之间,早已不必再言其他。 **** 城主:好乐,婚事已经告慰祖宗(虽然被骂了) 庄主:似乎,可以包养了 城主看着温文尔雅,骨头里很叛逆很毁灭 庄主亲眼见识过城主步步为营,有些明白了。他们行事不同,很大程度在于自己可以选择结交的人,但是叶孤城不行,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
第82章 82 西门吹雪想起紫禁之巅那场对决:“即便我在,以你如今的情形,也不能保证一个月之内能恢复战力。” 叶孤城明白这人在提醒自己刺杀帖木儿的计划也许有了变化,便道:“我不会勉强自己。” 西门吹雪见他知晓自己的意思,这才起身取了药罐,重新替他抓药。 叶孤城看着他静气而专注的侧脸一刻,才转头取了乌鞘长剑,抽出细细擦拭。长剑饱饮鲜血,自昨夜一战后,终与他人剑合一,心意相通。 药香压住了清雅的花香,天边最后一上线光也被暗夜吞没,一角冷月悬于矮矮的天上,映出一窗鱼鳞样的海纹。 西门吹雪望着窗外:“海上风光,果然变幻莫测。” 昨夜那场绞杀数万海寇的鏖战已经远去,染红海面的鲜血早已化入海中。 白日里,西门吹雪经亲眼目睹死人的血腥味吸引了海中的鲛鲨和鱼群,聚在一起在白浪中撕扯争抢海中的浮尸。鱼群的异动又引来海中鸟群,在漫天翩飞的鸥鸟鸣声中,曾在海上令商旅海客闻风丧胆的海寇,最终也只落得葬身鱼腹死无全尸的下场。 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小鱼吃尸体,大鱼吃小鱼,鲛鲨以比它弱小的一切为食。 当鲛鲨死亡的一刻,它又会被海中最卑微的鱼虾分食殆尽,如此往复,循环不殆。 能洗净罪孽的,唯有死亡。 汤药里加了助眠的酸枣仁,叶孤城血气亏损,用药不久便又有了倦意,拿着剑的手欲松不松。 西门吹雪见状将他手里的剑拿开,将人抱起放回榻上,才要起身放下帐幔,只觉手下一紧。 一只缠着丝帛绷带的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 叶孤城闭着眼昏昏欲睡:“你也两日不曾合眼。” 西门吹雪看他在昏黄的烛光下恬静安适的神情,心中一动,鼻间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用额头抵在对方头上,去感受那些许偏高的热度。 叶孤城低声喃语:“……我已无大碍……你不必……”话音未尽,已被什么遮住,变得模糊。 一道清浅的凉意触在唇边,轻轻的碰触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彼此的气息交融一处,像是冷梅的泉水中兑了艰苦的药。细细的吻并不如同前两次那般攻城掠地,反倒带着安抚的缱绻,一点一点润湿了彼此干燥的唇。 叶孤城的气息慢慢变得悠长而平和,在这样细心的抚慰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领口扯得松了。一道轻缓而濡湿的吻一直往下,在颈侧鼓动的血脉处停留得有些久了,再往下,便触到衣袍掩盖下的绷带。 刚刚热起来的呼吸渐渐又被放缓了去。黑暗中一个人抬起身,替另一个人掩上衣袍,低声说:“睡罢。” 黑暗里另一个人似乎已经半睡了,也不知道听清了没有,低低应了一声什么,渐渐睡得沉了。 西门吹雪伸手弹灭了桌上的烛火,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的手指按上这人的心口——手下是因为呼吸而起伏的轮廓,这是一具活人的身体。 只差一点,他便不能将他带回万梅山庄。 这一次,他终究握紧了什么。 不会如同宿命批注那样,孤寒辽寂,终其一生。 寅时未至,叶孤城便醒了,他是被喉间的痒意逼醒的。肺叶受损,胸中难掩钝痛,免不了会咳嗽出声。 西门吹雪昨夜替他整理脉案睡得极晚,过了子时方才歇下,此刻听见身边人意欲起身的动静也有了转醒的迹象。 叶孤城不欲惊动对方,手指轻轻拂过他睡穴,待他再度陷入沉眠,方才趿了鞋,随意披上一件夹纱絮棉的直裰,衣带随意系着,便轻轻走出房门。
82 首页 上一页 54 55 56 57 58 5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