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正是晨间,站岗的兵士已经交接完毕,各谋其事,于是居于据点深处的叶暮临只觉四下俱静。当外界的声响都消失,内心的声音便愈发清晰起来。 叶暮临垂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方才对视的那一眼。与其说是对视,倒不如说只是他叶暮临在他眼里的影子而已。 他越想越心惊,到得后来几乎是不可置信般抓紧了自己的衣袖。 他想从那双眼里看见这山河万里,看见这碧落黄泉,看见人间升平。 但他最想的,却是在那双眼里,看见自己。不是虚无缥缈的倒影,而是真真切切,唯其一人的自己。 得出这个结论,叶暮临十分茫然。他与李殷祺相识不过数月,对方是沙海里头让人敬畏的土匪头子,自己往日里最是避让此等人物,可如今,缘何会生出这般心思来。 他觉得不解又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额际泛上来隐隐的刺痛,睡意铺天盖地涌上来。 思前想去,叶暮临还是决定先睡一觉,于是他便爬上了榻,心情复杂地合上眼。沉入梦海前,脑海里浮现的还是那双无悲无喜的眼。 与此同时,主将卧房内,阿季正挪开号脉的手,只道:“虽未伤及根本,但平日里能不动武,便少动些吧。” “嗯。”李殷祺没有抬眼,只简简单单应了声,半字未提叶暮临之事。 阿季从怀里取出一叠战报递上去,看着李殷祺接过,开口便理所当然了些:“叶小公子伤得不重,多是些皮外伤。” “好。” “统领接下来作何打算?” “他自己决定吧,我也管不了多少。”李殷祺道,“碎心堂的人,不会因为他接手了沉心剑,就会听从我的命令。” 说到了碎心堂,阿季的神色愈发严肃:“碎心堂的人素来不是好相与的,便这么放任叶小公子么?” 土匪头子写完一封战报,用火漆封死,方才道:“他总要学会独当一面。” 屋内是一阵沉默,半晌阿季才道:“明白了。” 揭过了这个话题,二人之间的气氛有稍许松动。李殷祺取了几份战报递给他,问道:“楼霜白可有消息?” “我们的探子只打听到了孔雀海地牢内没有她的消息。” 李殷祺摩挲着手上的宣纸,轻皱眉头:“若你是秦苏,会认为擒住楼霜白对浩气盟可有何好处?” “霜姑娘虽武艺高强,但实际涉权不多。若说是用来掣肘我等势力未免牵强,”阿季道,“她的作用,更可能是牵制某个人。” “比如谁?” “若如在下所想,此人多半不是恶人谷中人。至少现在……还不算是。” 土匪头子的神色淡了一些:“掳走叶暮临的那个明教,查到是谁了?” “是霜姑娘早年的同门师兄。我们的人传回来的消息——此人现下应还在碎叶城内。”阿季道,“我已切断了碎叶城那头和这边的传讯,接下来如何做,还请统领示下。” “你传个信去恶人谷,让老七过来一趟。”李殷祺道,“老四如今在哪个旮旯?叫他回来见我。” “是。”阿季道,瞧见李殷祺没有再开口的想法后方才道,“叶小公子那头,统领可要前去看看?” 李殷祺神色又淡了几分:“不必了,着人好生看顾便是。” 阿季便没有再说什么:“是。” 等到军医也退下,土匪头子闭上眼,将心头的异样情绪抛开,又翻起了积压了数日的战报。 当夜他睡得挺早。 先前几日他也未曾好生休息过,再是怎么铁打的身体,也有倦怠的一日,何况他本就有伤在身。 现下情势复杂,孔雀海的异动,碎叶城的乱象,飞沙关的人心……他亲自坐镇的地方,已有许多年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出事。叶暮临今次被掳,虽然有他自己的原因在,但这件事仍然给李殷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若不主动出击,迟早坐以待毙。 飞沙关的主人合上眼,久积的疲累一涌而上,终于将他淹没。 可惜他注定受累。在土匪头子睡下不过个把时辰后,有人吵醒了他。 夜半时分,门外却有人声请示。李殷祺转了转酸涩的眼珠,方才披了件外衣起了身。 来人是阿季,见他开了门,便说明了原由。 是叶暮临出了状况。 土匪头子入了叶暮临所居的那间客房时,被指派看顾他的少年正一遍遍给他擦洗身体,以李殷祺的目力,很容易就能看到小少爷裸露的手臂上正发着一块块不正常的红疹。 这个症状让李殷祺顿时凝了眼,一侧眼看向阿季,对方道:“并非天花。” 李殷祺挑眉:“那是何物?” “我现下也不知,只大约猜到,和南疆的蛊有关。” “蛊?”李殷祺皱眉,“他身上可有何伤口?” 阿季道:“多是皮外伤,尚不到可以种蛊的条件。”说着他的目光又移向正紧闭双目的叶暮临身上,对方昏睡着,却很不踏实,“若是统领批准,可让子眠小姑娘过来瞧一瞧。若真的是蛊,我等也好早作应对。” “传封信过去,让子眠过来一趟。”李殷祺道,又看了一眼叶暮临,准备回房,却不料阿季还是喊住了他。 “统领……叶小公子似乎一直,在喊您的名字。” “季先生。” 阿季无声叹一口气:“季某暨越了。” 李殷祺拂袖就走。
第27章 /暮尽/章二十七·渐流 子眠到时已是第三日的午间。到了地,和李殷祺通过气,便一路直往叶暮临房中而去。阿季瞧着子眠脸上的忧色,半晌才道:“子眠似乎很喜欢叶小公子。” “爱屋及乌。”李殷祺答,说罢揉了揉眉心。 子眠的结论来得挺快。小姑娘说叶暮临并没有中蛊的时候眸中都似跳跃着日光,她素来这样,轻快的语调便也驱散了些许一直以来笼罩在李殷祺心头的阴霾。 于是他也笑了笑道:“那便辛苦我们的小子眠了,季先生带她去客房暂住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吧。” 没想到子眠没有跟着阿季的脚步离开,反倒是折返回来站在案边,一双澄澈的眼看定李殷祺,轻声道:“叶小哥哥一直在喊祺哥哥的名字,我觉得,祺哥哥过去看看比较好。” 子眠年纪小,在李殷祺眼里,年纪小的小姑娘总是要宠着的。是以她对自个儿一向有话说话,只是那小少爷梦里喊他名字这件事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当着子眠的面也不好讳莫如深,当是时便觉得苦笑不得,半晌只好道:“好,我知道了。” 子眠却还是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 李殷祺揉了揉太阳穴:“我现在就过去。” 小姑娘这才眉开眼笑,甚至还拉住了李殷祺的手往叶暮临房中带。很难想象生杀抬眉的土匪头子,居然有一日会被一个小姑娘带着跑。 到了叶暮临屋前,子眠吐吐舌头,又一溜烟跑开了。李殷祺顿时眯起了眼,只觉得这丫头没安什么好心。 门外的守卫向他行礼:“统领。” 他点点头,问道:“叶小公子如何了?” 守卫道:“云小姑娘走时已清醒了。” 远处的子眠探头看着这边的情况,只见到她的祺哥哥似乎回头看了她这边一眼,连忙缩了缩身子,再探出头去看时,祺哥哥却已经不见了。 小姑娘连忙四下看看,没发现有什么动静,遂以为李殷祺进屋去了,当即宽心笑起来,便从暗处走出来,往自个儿的屋子走了。 再说李殷祺这头,一进屋果然发现叶暮临已经坐起了身,精神看起来还很不错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到了初见时,某位小少爷眸中故作镇定的惊惶。 现下再看进叶暮临眼底,发觉对方神色自然,并无惊慌之感。见到他进来,也只是道:“呃,子眠姑娘还真的把你喊来了啊……” 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李殷祺想。 但他面上只点点头,顺势拉开了椅子坐下,问:“感觉可好?” 叶暮临点点头:“还好。”想了想又道,“谢谢你救我。” 李殷祺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这句话。救他只是一时念起,要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当下他选择了转移话题:“在孔雀海时,浩气的人有对你动过什么手脚么?” 叶暮临一愣,旋即笑起来:“你是想问我是不是被种了蛊么?他们没有对我用刑,我也没觉得有多少不适。” “既如此,你好好休息。” 说着李殷祺站起身,欲要离开。叶暮临连忙喊住他:“等等!” 土匪头子应声转身:“还有什么事么?” 叶暮临抬头,对上那双一直在梦中出现的眼睛。他想说点什么,结果开了口还是先问候了一下对方的伤势:“咳,我记得你先前还有伤,伤势还好么?” “尚可,小少爷不必担忧。” 这回答让叶暮临一时语塞,想了会儿他还是垂下眼皮道:“还是谢谢你啊,李殷祺。” “小少爷是有话要说?” 叶暮临一惊,抬头看了他一眼,矢口否认:“没、没有了。” “好。”李殷祺道,“这几日你好生休息,过几日等消息到了,我会让人带你去见几个碎心堂的旧部。” 叶暮临霎时警觉起来:“碎心堂?” “以前的称呼了,现在的碎心堂叫长生堂。” 叶暮临从这句话里猜出了碎心堂的来历:“是……姐姐的旧部?” “对。他们得知了沉心剑重出沙海的消息,不过几日便要赶到这了。”李殷祺道,“小少爷……可有把握?” 叶暮临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扬眉:“把握没有多少,但自当尽力。” 土匪头子看定他眸中光华,却只道:“尽力无用,你必须尽快成为碎心堂的新主人。” 这话听在叶暮临耳里倒没有什么。只是碎心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却是些稍有些资历的恶人才能知晓的事了,眼见着他一脸茫然神色,李殷祺停了停方才道:“这两日你便好生休息,过些天我让人给你说说碎心堂的事儿。” “噢,好。”叶暮临点点头应了,却似乎是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来,“那个,我有个不情之请。” 李殷祺正想着让什么人给小少爷普及一下这些恶人谷内的蒜皮事儿,没多想便应道:“什么?” “我能不能……住到你隔壁?” 土匪头子一愣,还没问些什么叶暮临便连忙解释道:“我实在是被搞怕了,咳,我晚上很安静的!也……也不打呼噜!” “好。” 这个答案来得太顺利,叶暮临几乎是愣了一愣,方才想起道谢:“谢谢。” 便是叶暮临再怎么初涉江湖,这几十日过下来也知晓的。身为坐镇一方据点的大将,周身必然守卫森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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