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前的咽喉察觉到了即将入肉的寒意,刀柄上的手也不敢丝毫放松,于是两相缄默,等待着第三人的出现,打破此时微妙的平衡。 “饮锋”和飞沙关的僵持是沈朔没有想到的。 三日前,内应发出消息,言明已经控制了整座飞沙关据点,要饮锋做好准备。可当饮锋跨越夜风到达飞沙关前,却只瞧见了高耸的神机台不分敌我,射出了一波火流箭。 这波火流箭没有造成多少伤亡,但却很明显地昭告了近乎整片荒漠——飞沙关不是那么好拿下的。 沈朔以拳堵唇,咳了几声,才向身边的副将发问:“季先生还没有消息出来?” 副将摇摇头:“已经过了一日半了,季先生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沈朔道,“飞沙关不是离了李殷祺就会崩溃,想来是季先生遇到了什么他也始料不及的变故。传令下去,后撤三里,不可掉以轻心。” “是。” 尖刀后撤这个消息传进飞沙关,难得着一身轻甲的阿季微皱眉,将信报搁到火盆里焚尽,便听到有部属汇报,道的是在玉门关瞧见了李殷祺等人的踪迹。 还是赶不及么。 他问:“叶小公子在他身边吗?” “不在。” 不知为何,阿季心头生出了不安感。明明这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却还是没来由地让他多少烦躁了起来。 “给沈军师发个信,‘雪太深了,换条道走’。” “是。” 荒漠又迎来了夜临。 据点外的马蹄声渐次响起时已过子夜,阿季抬头看了一眼月,带着人亲自往南门而去。 厚重的大门依旧只开了一条可供单人行进的缝,透过缝可以瞧见为首者的高头大马打了个响鼻,垂下头。 马上客迎着渐开的大门抬起头,月光落进他眼底,就是一泊幽深的黑泉。 李殷祺抬手止了玄五的动作,率先驱马入了据点。玄五不敢放松警惕,领着人紧随其后。 他翻身下马,对着迎上来的阿季点点头,问道:“一切安好?” 阿季略一躬身,道:“一切安好。叶副使这几日身体抱恙,未能出外来。” 闻言,李殷祺一挑眉,伸手扯下蒙在面上的红巾,笑了:“他是恶人谷的风吃多了,吃不了咱这带着沙子的风吧。” “并不严重。”阿季道,“休养几日也便好了。” 李殷祺便一点头,不再多言,让玄五牵走自己的马,就朝议事堂走去,边走边问:“来时听说了浩气盟派出了一支精锐,兄弟们伤亡怎样?” 阿季没有任何停顿,接得很是自然:“说也奇怪,他们好像并非来攻据点的。到达神机台射程内,吃了一波火流箭,就退出了三里。” 李殷祺首先入了议事堂,在首位上坐下,目光朝着沙盘看了一眼,又问:“用‘饮锋’来打探消息?” “‘饮锋’在浩气盟内的风评不如何,宁珂应该也是忌惮这一点,想试探一二。” “我倒觉得她像是声东击西。”李殷祺按上沙盘边缘,正要取红色小旗时,忽然像感受到什么似的一顿。 阿季略一皱眉。 这方沙盘是很久以前上上任的飞沙关统领命人抬了巨石磨成的,过了许多人,边缘处被不知多少人以各种方式触摸过,早已经是一片平滑。 但先前李殷祺在这上面的平滑中感到了一处微微的凹陷。 不大不小,正好是一只手。 他眯起眼,手上动作却没停,取过红色小旗,插到了玉门关的位置,低声道:“浩气军多半是已经和唐军通过气了。唐军会不会出手,恐怕还要看谁占上风。” “是。统领怎么看?” “唐军那处不必多管。‘饮锋’是叶行锋借过来的吧,”李殷祺道,“老五!” 屋外应声而进一人,正是玄五。 “你去和你四哥报备一声,送他们一份大礼。” “是!” 却在此时,李殷祺突兀开口:“小少爷没了。” 阿季霍然一惊,眉心跳起来——他料想叶暮临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却独独没料到竟然是如此干脆利落的“没了”。 他没去掩饰脸上的惊骇,一眼望去李殷祺已经靠在首座上,闭上眼。 火盆烧得足,将屋内照得一片亮堂时,也映出了男人眼底的青黑。阿季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鲜少见着对方如此憔悴的模样,当下心中不免揣测,叶暮临是真的没了么? 是怎么没的,又是谁亲自动的手? 没等他想更多,李殷祺已然睁眼,没去看他,只是道:“可能我这辈子就是个寡命,克死了老头子,连小少爷也没能逃过。” 阿季思忖片刻,开口道:“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皆是常事。” 李殷祺勾起嘴角,没打算理会这句老生常谈:“这段时日辛苦你了,好好歇几日。” 阿季便知土匪头子不欲多谈,说了几句便告退。他退出议事堂时余光还停留在李殷祺重新闭上的眼上,心中算盘打得梆梆响,然而就在他心中方才浮现出一个念头时,肩上霍然传来的力道让他瞬间绷紧了背。 “先生打算去哪呀?” 阿季身形一颤,一晃间猛然抬眼去看这座据点的主人,正见着李殷祺睁开眼,迎上他的目光,似乎戏谑地笑了一下。 叶暮临在冰冷的梦境里沉浮。 他梦见自己从高处坠落,灰蒙天际扑入眼帘,紧接着是一瞬极寒后的极热,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烧起来。 视野都是红的,耳旁是泊泊水声,万千浮光透过水面,映在他眼中。 他感觉水上有人影,于是伸出了手。 可人影却突然远去,耳旁的水声倒灌,顷刻将他淹没。 世界转黑,他仿佛重新回到了高崖上,顺着风一路坠下。 然后,他全身一抖,终于惊醒过来。 耳边似乎有人在絮絮叨叨说着话,可是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任凭他怎么用力都听不清。全身的骨骼好像被打碎了重组,僵硬而隐约的痛始终萦绕在额际,痛得他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睁眼还是一片漆黑,让他一度以为自己瞎了。 耳边那声音终于清晰起来,等到他听出对方在说什么就愣住了。 “哟,小子醒啦。” 这种欢快中带着不甘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直到他眨了眨眼,发现眼前还是一片黑时才后知后觉感受到是有人把他的脸用布条一层层裹上了,只露了口鼻在外头。 他想开口,一扯嘴角却感觉整张脸都像被撕裂过般得疼。 “老天啊,你乖乖躺着成吗?”那声音靠近来,“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没死,命是够硬。” 他在说什么?叶暮临习惯性皱起眉头。 但他眼不能看口不能言,只好用一双耳朵承下那人仿佛抱怨似的絮絮叨叨。 “老夫不就是突然想吃条冰湖里的鱼,怎么就遇上了你这小子。你这小子也忒过分,要死不活的,还要老夫救你。”嘴边被抵上微凉的粗砾感觉,直到带着腥味的液体流入口中,叶暮临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只陶碗。 这味道他似乎在梦中感受到多次,几乎被痛夺去全部注意的叶暮临终于缓缓思考起来,看起来自己是遇到了什么事,这人应当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一碗药下肚,没过多久叶暮临就感觉身上那些痛楚减淡了不少。他便试图坐起身,被那个人干脆按下,似乎还从哪里掏出了麻绳,将他捆在了床板上。 叶暮临:“……” 那人还在继续抱怨:“老的不听话!小的也不听话!老夫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欠你们的情!” 叶暮临听得有些好笑,他虽然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低低开口,声音还是哑的:“是……阁下救的我吗?” 那人很理所当然:“不然还是鬼?!” 叶暮临无奈地勾起嘴角,又缓缓道:“可否……告知……阁下尊姓大……” “名”字还没出口,就被那个人很不耐烦地打断:“没名字!要不是你身上披的披风,老夫才懒得救你。” 叶暮临没开口,他在转动自己的脑子,思考这个披风是什么披风。 自称老夫的没名字的救命恩人似乎并不是很想救自己,只是碍于一件披风不得不施手援救。叶暮临觉得好笑,不免开口问:“披……风?” 那人的声音果然很不爽地响了起来:“是啊,栓了半片银杏叶。啧,除了那神经病,谁会在披风上栓这个啊!而且我也没想到,狼崽居然把这件披风给了你。” 叶暮临感受到了此人仿佛积蓄多年的怨气,默默闭嘴,听着救命恩人数落来数落去。 “叶不工上辈子是救了佛祖吧,这辈子得了个李无锋替他担了所有事;李无锋也忒没志气了,自己为了护着人,把命给搭了上去。要我是狼崽,非得把那丫头给大卸八块不可。 “不过他倒有本事,教出来的徒弟比他还凶,就是不知道他怎么会把那件披风给了你。” 叶暮临似乎从救命恩人的话里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他缓缓开口:“披风……?” “是啊。你之前不是问过了?”那人有点奇怪,却还是顺嘴说了下去,“那披风是李无锋那神经病披的,传给了狼崽,也算是我们这些人的信物之一吧。不过你这小子到底是狼崽的谁,能得他如此看重。这披风价值连城,刀枪不入的。” 叶暮临只感觉额际又开始突突地跳,好半晌他才又问:“狼崽?” 那人似乎才意识到叶暮临可能不知道这个称呼,补了一句:“就李无锋那徒弟,他大名叫什么来着……哦,李殷祺!”他等了一会儿,没见到叶暮临回话,又问了一遍,“你是他谁?” 叶暮临只觉得头更痛了,仿佛这个名字牵系了太多,纷纷乱乱的,要把他所有心思都带走。 好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问道:“李殷祺……是谁?” 絮叨个不停的人终于住了嘴。 这是个中年男人,面庞看着很是健朗,发色却是飞雪一般的白。他手上端着药碗,打量着面前被包成了人形粽子的叶暮临。 自然从脸上看不出什么,但男人依然记得五天前从冰湖里捞出他的时候—— 他本来是一时兴起,想吃冰湖里的游鱼,方才前往两难道下的冰湖,不料从天而降一人,在他面前摔出了一朵巨大的水花,惊跑了本要上钩的鱼们。 男人盘坐于地,不为所动,倒是没过多久,水面上却伸出了一只手,手指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勾着一枚玉制的半片银杏—— 他就知道这个人,他非救不可。 于是男人召唤来豢养的雪狮子,亲自入了水,将人捞起来。被捞起来时,对方几乎没了气息,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拽着他的手,抖着嗓子想说什么,张嘴就是一口血,将披风的衣领和玉银杏染成了一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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