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严胜很好奇。 而正好,对面那个正咬牙切齿,估计是因为他和缘一过于亲密的举动而愤怒的黑死牟,恐怕也有想问他的事。 正比如此时此刻,对方从齿关里露出来的声音: “……你。” 继国严胜微微抬头,等待对方的质询。而出乎意料,也符合情理的,对方没有问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为什么缘一作为人类却还活着之类的话。 而只是死死盯着严胜,六只金瞳一起燃烧着怨憎和…… 嫉妒的火焰。 “你…为什么…可以…留在神之子……旁边?” 继国严胜怔了怔。 下一秒,他举起头,对着惨白的月轮,他疯狂地、凄厉地、绝望而感到可悲以及讽刺地…… 大笑出声。 - “你被他抛弃了吗?” 在黑死牟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笑声而感到不解,甚至有些恼火,却因为不敢轻举妄动而僵持的瞬间,继国严胜慢慢停了下来。 然后看着黑死牟滞住的表情,一字一句,一点点重复道: “你被你的继国缘一……”他仰视黑死牟,表情和姿态却没有半点尊敬,“抛弃了吗?” 黑死牟定在原地。 那六只金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光怪陆离复杂难辨的神色,恼怒,羞耻,难以置信,无法理解,各式各样负面的情绪从上弦之一的眼睛里闪过。 然后化为一点灰烬。 出乎继国严胜的意料,黑死牟把他的刀收了回去。 “他早就离开我了。” 黑死牟,或者说,曾经的继国严胜,平静而冷漠地说: “七岁那年…我就无法再留在他身侧了。” 这是一个短暂的故事。 与继国严胜的那一个相似又不同。 黑死牟大概是知道他们这边胜算全无,毕竟只要是有眼睛的人,看到继国缘一都知道会输,只是逃走、死和死得很惨的区别。 更何况黑死牟曾经就是神之子的兄长,对继国缘一的实力有着最痛彻心扉的领悟。 即使并非他的那一个神之子,也不会对此有什么影响。 反正,每一个世界的继国缘一,都会是不符合常理、世界的错误一般的存在。 因此,黑死牟首先收了手。他将那把虚哭神去收入自己体内,然后仰头,看着无边无际的夜色,以及中间惨白色的月亮。 他看着天空。 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七岁那年…缘一告诉我,他要离开家去。” “从此,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从出生开始,就因为相似的容貌而被视为不祥征兆的双生子,一个容貌干净,一个生来就具有火焰的斑痕。 无知的人们错把象征着天资的痕迹当作诅咒,错误地估计了双生子的天赋,将弱小的那一个视为嫡子,将强大的那一个当作忌子。 “我住在…宽敞明亮的和室…缘一住在狭窄的三叠室里。曾经我觉得天经地义……弱者应当获得更少的资源,强者则替他们担负责任。我觉得…我会担负照拂缘一的责任。” 黑死牟曾觉得这理所当然。 他是具有天赋的,每一个到家里来教导他的武士,都说他天资聪颖,是他们前所未见的用刀的天才。 “我每日…每日练习,在缘一玩耍时,陪伴母亲时,无所事事只是看着天空发呆时…我都在努力地练习,手心磨出水泡,全身都是淤青……我没有一日…懈怠过…” 继国严胜只安静听着。 “我以为…永远都会这么下去,我是家主,而缘一将去寺院里苦修一生,但这一切…在我们七岁那年,全部改变了。” “缘一拿起了刀。” “然后…他就成了继承人。” 在述说这件事时,黑死牟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也没有增添过多的解释,他没有说继国缘一当时做了什么、表现出怎样强大的力量,才能一跃成为嫡子: 因为这是不必要的事情。 在场的两个人,都是继国缘一的兄长,这离神之子的光芒最近也被灼烧得最痛苦的人,不需明说,继国严胜就能够明白黑死牟当时的心境。 那样,几欲呕血,怨恨,不公,想要死去又不甘心,害怕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拿起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恐惧成为事实的…… 几欲去死的痛苦。 然而黑死牟话锋一转。他不再看月亮,视线重新回到沉默的继国严胜身上: “之后缘一离开了。从我的身边离开。从此十余年,我再也未见到过他。我成为了家主,安然享乐,过无趣而平静的生活,那一种愤怒…妒忌…这种心情,我再也没有…品尝过。” “直到我碰见了鬼。” 黑死牟述说了他如何被鬼杀死所有部下,而夜色中,继国缘一又是如何天神降临一般,在呆怔狼狈血迹斑斑衣衫不整的自己面前,握着刀,宛如太阳出现。 “那一日…我心目中那一股,阔别十余年,却仍然疼痛如七岁那年的怨憎……那样的怨恨,又重新出现了。” “我痴迷于他所展现的力量,幻想自己有追上他的可能,抛弃了一切…孩子…家人…部下…家族,继国的荣光和领土,我舍弃了全部,跟随他加入鬼杀队,学习呼吸法,我以为,我终有一天,能够和他一样…一样看见…那个世界。” “但我错了。” 他并不是神明眷顾的孩子。 在无论如何努力都学不会日之呼吸的时候,在日以继夜,孳孳不倦,疯狂地练习和杀鬼时,在痛哭流涕也不敢停下、即使得到斑纹也追赶不上的日子里。 继国缘一站在走廊边,看着天空。 时隔四百年,黑死牟还能够记得当时弟弟的表情。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模糊,妻子,孩子,父母,每一张脸都在他记忆里变成空白的这一刻。 黑死牟仍然记得住继国缘一的脸。 那张英俊的脸,微微侧向廊外,脸上的表情是惯常的平淡和恬静。这仿佛对人世间所有事情都没有喜悲的人,就这么看着天外,看着春日里盎然生长的草木和柔软的空气—— 继国缘一说:“兄长大人,不必担心。” “无论何时,都有新的超越我们的孩子在诞生,即使我们死去,也会有新的力量。” “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毫无牵挂地……微笑地……” “死去。” 那张脸上,露出了令人作呕的笑容。 那一瞬间黑死牟想吐。他看着自己的弟弟,那柔和的平静的神明一般的佛像一般的什么都不在乎不在意的笑容。那从没有因为嫉妒和憎恨而被浸染过的笑容—— 那种,作为神的孩子,从未品尝过失败和痛苦的。笑容。 ——凭什么? 看着继国缘一。听着他嘴里那些话。 凭什么? 黑死牟想。 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偏偏是你得到了神明的眷顾呢,为什么你看得见,为什么你照顾了母亲,为什么你离家出走却不死在野兽的嘴里,反而加入了鬼杀队,为什么你创造了呼吸法而我却无法学会,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还敢在我面前露出这种表情,这种—— 胜者才有资格露出的表情? 继国缘一,为什么?当时的继国严胜,后来的黑死牟,望着自己弟弟的背影。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攥住,仿佛窒息一般的扭曲。 为什么……我无法追上你? 无法追赶,甚至看不见你的背影。就连这件事你都比我洒脱比我开明,我赢不过你的剑,赢不过你的体贴,赢不过你的性格你的谦卑你的品格你所有的一切,你—— 缘一,为什么我无法成为你? 为什么我始终无法留在你的身边? 在得知开启了斑纹的人,会在二十五岁前死去的时候,黑死牟曾有三天三夜没有出门。 有人以为他灰心丧气,有人觉得他在翻阅古籍寻找解决的方法,因为他是一国之主,继国家曾经尊贵的家主,拥有常人不知道的资源,也有人觉得他疯了。 而只有黑死牟自己知道,他在自己的屋子里,握着刀,三天三夜,没有一刻停歇,疯狂地练习着日之呼吸。 壹之型 圆舞。 壹之型 圆舞。 壹之型 圆舞——! 刀没有一点动静。 也没有火焰燃烧。 仿佛嘲笑黑死牟一般,冰凉的刀面,倒映出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而苍白的脸。 这张与继国缘一几乎一样,却没有他半点天赋和品性的脸。 黑死牟当时定定看着。 然后将刀反了过来,刀锋尖锐,抵在人类脆弱的脖颈上。 我还不如去死。当时他想,在心中喃喃。我无法看到缘一看到的世界,去不到他的身边,连留下都做不到,终归要变成虚无缥缈的灰烬。或许缘一连记住都不会记住我的灰烬…… 我还不如去死。 也就是此时,他遇到了鬼舞辻无惨。 这个罪大恶极的鬼,微笑着,朝他伸出手,跟他说他是特别的存在,他会成为十二鬼月的首领,拥有无尽的生命。 “你会有很多的时间去练习,”无惨轻松地说,“去变得强大,你渴望强大,对吧?” 黑死牟答应了他。 并不是因为想变得强大。或者说,不完全是。 他是因为向往着继国缘一的强大,哪怕堕落成鬼,也想再拥有多一点时间,多一点可能,多一点去挣扎去追逐的空间…… 因为想追上他。 所以那一瞬间,看着鬼舞辻无惨,黑死牟松开了手。 哐当一声。日轮刀落下。 斩杀鬼的武器,被剑士在鬼面前主动抛弃。 我无法留在你身边,他想,你是神之子,是神明转世命运之人全世界最偏爱的对象,你是永远追不上的太阳。 而我…… 喝下鬼舞辻无惨的鲜血,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意识模糊又清醒的瞬间,曾经的继国严胜,现在的黑死牟,迷茫地抬头,看着天上黯淡的月亮。 我只是这轮无用的月亮。 永远…… 也无法和你在一片天空下相见。
第34章 双更合一7 继国严胜安静地听完了整个故事。 没有一处打断。 无论黑死牟表现出什么样的心情, 动摇抑或是恨意,咬牙切齿还是痛苦不堪,他都没有什么反应。 因为继国严胜认为,他应当给予黑死牟一点尊重。 作为另一个自己, 继国严胜深切地知道他的自尊心有多强, 能够将这些事剖开, 一寸寸述说给继国严胜,黑死牟的坦诚让继国严胜感到惊讶。 而作为回报,他应当听完整个故事。 以及…… “你知道吗?” 继国严胜说。 看着黑死牟微微抬起头, 仍然有些空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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