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室透演技纯熟,颇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然而,他大概正是这里第二个在乎清水茜存亡的,毕竟降谷零的信条准则是保护每一个守序合法的日本公民——但他绝不会在组织成员面前表现出这种担心。 于是久川埴也只是摆出工作态度来作借口,掐着一份仔细二分疲惫和七分不在意,拎起密封袋来反复检查,人肝的四缘结构并其中穿行的中央静脉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回忆起来,与眼前的实体器官一一对应。 他的眼神越发严肃,波本在一旁保持安静,直到久川埴的一声叹息,打破了沉默: “不行,大概率已经坏了。” “什么?” “那伙人大概是无生命反应下做的取肝,为了保存肝脏,需要尽快把里面的血液全部替换为防止冻伤的溶液。但很显然,当他们想起要灌注UW液时,血液的流速已经受限,啧……”他的表情阴晴不定,满脸嫌弃仿佛在骂“不学无术的渎职医生”,很有香江人大卸八块的模样。 “除此外,还有可见的外部损伤。殴打至死,或者别的综合性死因——我猜这位供体的先生,生前和看守成员起了冲突,死后才被仓促剖的尸……啧,那群没头脑的野兽!” “那,这枚肝脏……”安室透扯下头盔,一脸忧心地望着他大热天劳动带回的成果,久川埴很理解这种心情,体贴地拍拍他的手背——这时的他尚碰不到波本的肩。 “这里,还有这里。因为残留血液,形成了血栓。凝块堵塞在静脉将使整颗肝脏失活,除非我们尽快进行手术,但是……” “但是?” “……很难。我这个样子,而且,手术条件也不达标。”久川埴犹豫地说完,咬着唇上的软肉又自我纠结一会,神色随着思考越发坚定, “不,不,一定还有办法。”他眼前闪过一幕幕父亲在手术台上的忙碌身影,一幅幅都是在他幼时最崇拜的模样。 一时恍惚。久川埴尚记得医生扯下口罩时的释然微笑,术后患者家属感激涕零的欢欣,挂在办公室里的一张又一张横幅,雪白病房里摆满一束又一束艳丽的花…… 这是“医者仁心”,是青田诚一郎终其一生追寻的东西,是久川埴碌碌无为至今,永恒达不到的字眼。 他是□□成员,是罪犯,为恶徒服务的医疗兵。他从来不是医生,也不曾向南丁格尔立过誓—— 所以,现在,即便完全没有把握,只是在对待不可能通过评估的手术时想要稍稍任性一些,或许也能被原谅吧? 久川埴眯着眼睛检视一圈环境,不知想起什么,扯着安室透的胳膊将他拖到边上,将手一指: “打开他。” 立式空调殷勤地运转起来,并在久川埴进一步的指使下一路将温度调至最低,直到他自己都在炎炎夏日中瑟瑟发抖起来。 孩子轻轻打着哆嗦,还要进一步命令安室透从冰箱掏出冰块来。半人高的冰块被摆上桌,久川埴要不是踩在凳子上,甚至看不见它的顶端。 他端详冰面上四溢的水痕,直白伸手贴在上面,一点不顾冻得通红的手心。确认了温度后,才堪堪满意地蹦下凳子,稍一踉跄,便被后头的波本一把扶住。 安室透像个忧心的家长那般,亦步亦趋地跟在久川埴身后,相比之下,不及腿高的孩子倒是有条不紊地在房间里四处穿行。他亲自清点了藏在各处的手术器械,通通扔到身后人怀里抱着,压榨得理所当然。 然后,就是最关键的一步了。 久川埴深深吐出一口气,将无菌布小心在冰块上铺平了,凝视搁在上面的器官,半晌下不了决心。 即使已经在脑内模拟无数次流程,连人肝的立体模型都三百六十度背过了,他的手依然在微微颤抖。 在这样抖动下,右手根本握不稳刀,也无从面对面对是微米大小的血栓。久川埴轻轻屏住呼吸。最重要的是,一场离体器官的取栓手术,零经验的术者,甚至辅助的人都是个握枪比递镊子熟练的家伙…… 一次高风险,不合规,成功率低于中彩的医学行为。 倘若是正规医院,负责了这般场面的医生一定会被医疗风险评估委指着额头开除吧。久川埴苦笑着想,竭尽全力遏制指尖的颤抖——他相信这是源于过低的室温,而非他在紧张之类。 可就在刀尖即将触碰那艳红的器官的刹那,这闹人颤抖又开始发作了。 他在极大的惶恐中咬住舌尖,似乎想让痛感压下不听话的右手。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意识在这瞬间拉长成一瞬,刀尖几乎要就此落下…… 他差一点就毁了一切——好在,前所未有的温暖,及时包裹住他。 安室透握着他的指尖,近乎强硬地将久川埴从“手术台”上撕扯下来。 “你的状态不对。”他这样说着,一边用双手反复摩擦久川埴的掌心,试图以此捂热那只冰冷的手。 久川埴沉默地注视这一切。他望向安室透看上去别无二致的面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组织里原来还有和他一样心软的蠢货。 紫灰色的眼睛温和对上他的视线,将其中坚定的情绪传递给他——但那实在太荒谬了。波本是个肃杀的杀手,利己的情报人员,以一张啐了蜜毒的嘴游桓于组织之间——这是久川埴一向对他的评价。 久川埴闭上眼,吐出一口气:“是,我说过,我没有把握。” “虽然不懂医学,但我想一个医学院教授培养的儿子,应该不至于这么没有自信才对。”安室透勾起一抹笑,烫得久川埴想要立即移开视线。 他撇过头去,小声替自己辩解:“我没念过医学院,也不是正式的规培生。说到底,除开在东都大里以旁听身份蹭过几节课,只是个野路子罢了……” “波本。”他踌躇着,像一头小兽那样抬起视线,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为组织做事,做到今天。从来不是因为我在专业领域多么高超,而是因为只有我能全心全意投入于组织,而我恰好有那么一点医学素养而已。你明白吗?” “……即使这样,你依然觉得我能做好吗?” “——是么,蜜勒米尔。”安室透松开他的手,站起身来。他的视线在那刹那变得严肃而凌厉,恍惚间让久川埴竟有些陌生, “做不好的事,你就不去做了吗?” 久川埴眼睫微动,呆呆仰望着他。 波本的唇一张一合,吐露出那个他明知无可回避,却一直在试图逃离的事实: “你当然可以现在停下。但是,那个清水茜,那女孩只有你了,不是吗?” 他猛然瞪大了眼睛,眼前蒙上一层雾蒙蒙的稀薄水光。他拼命眨着眼睛,试图褪去这股泪意,挣扎着从安室透的掌中抽回右手,哽咽着捂住眼睛: “……嗯。” 他拒绝让波本看见自己难堪的表情,固执地别过头去,巨大的冰块挡住他的全部视线,但久川埴分明看到,一个女孩的性命正躺在那。 而在一边,公安的卧底听清孩子埋在手中的哭泣,再忍不住叹出了一口气。 降谷零在卧底的第一天就认识到,组织里多得是利欲熏心的禽兽、杀人放火的帮凶、作恶多端的恶魔。但就是在这样污泥一般的黑暗森林里,却有一株青涩的幼苗正磕磕绊绊地成长。 每接触久川埴一分,他就更为少年身上巨大的矛盾与割裂而心惊——求生的本能命令着他避其一切锋芒,但过高的道德标准又让他面对悲剧时不得不忍受痛苦。 他知道怎样是对的,也知道怎样才能生存,但此二者间却是全然的对立。久川埴是个聪明孩子,因此他在矛盾中选择生存的那份自私,才更让人不禁叹惋…… 然而,在组织看不到的、有限的自由里,久川埴依然会为挽救什么拼尽全力,他想拯救清水茜,即使他已然在泥淖中自顾不暇。 这份刻在骨子里的、卑微到尘埃中去的高尚,正是不足十八岁少年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安室透听见他微弱的哽咽,看见男孩飞快在肩上抹去的泪花,便更为理解诸伏景光向他私下透露的判断。 ——久川埴是一个不错的入手点,从内瓦解组织的最好对象。然而策反的计划尚未开始就被降谷零果断否决,他需要一次更有说服力、更为具体的考察确定久川埴的性格,由此,便有了这次意外。 公安早已盯上了朗姆名下的器官交易网,连带供应端之一的那所排屋内,不久前也已经被记录在案。这个地址是苏格兰借由监督任务的时间,从久川埴手下的老成员中套出来的,他曾在青田诚一郎的手下很是得力,自然知道不少连久川埴都不甚清楚的消息。 但不论如何,信息都是从医疗组内部泄露,所以一旦朗姆,乃至组织的那位得知了这个消息,刚刚上位蜜勒米尔编很容易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届时,不论是考核还是策反,公安都将拥有更大的操作空间。 然而,清水太郎却是个意外。 没人发觉朗姆会用器官交易的手段收买官员身边的司机,也没人料到他会为了一场谋杀拿整所窝点做饵。相较而言,一个□□的损失不论对组织还是公安都很无关紧要,对清水茜而言,那却是救命的东西。 “尚田道夫刚刚传消息来,说患者情况不妙。”久川埴将脸捂在手中,从指缝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咳血,昏迷,心率失常。已经上了透析和呼吸机,她正命悬一线……” 随着专业的诊断从口中蹦出,他的情绪总算不得不稳定下来,眨着眼睛,看向安室透。久川埴握住终于不再颤抖的右手,慢吞吞地问: “接下来约一小时的时间,我会很忙——帮我看着消息,好么?” 他第三次将手机交予波本手中,双方都已很熟悉了。在久川埴为双手重新消毒的时间里,安室透打开手机,上面正有一条未接来电刚被挂断。 “是朗姆。”久川埴只扫来一眼,赞许地表示,“对,就这样,不要理他。” “我猜他想要召回这枚□□,毕竟清水太郎已经死了,再继续做他女儿的手术,只是徒增意外发生的可能性罢了。 “——那可不行。等移植手术完成了,再通知他,这叫作先斩后奏。” 久川埴愉快地眯起眼前,他精神明显好多了,还能调侃朗姆就是吉兆。 预估的手术时间是一小时,但术中过程明显比久川埴所想要顺利的得多。波本的确是个好帮手,往往他的需求还没说出口,一把剪子或镊子就恰恰好好地被抵到眼前。 “我在诊所也打过工,所以记过一些基础的术式。嗯,只有理论。”安室透温和地解释道。 久川埴看他一眼,再看一眼悬在空中的弯头尖镊,沉默地接过,飞快地说了一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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