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了一眼王富,也不知是否听见院中对话,垂下眸,声音温和客气,“作法已毕,这两张符纸你们拿去,待会儿烧了给令堂服下,再诚心向我师思过即可病愈。” “哎…”王富又瞥了一眼荀柔,向那太平道人挥挥手,“你走吧,我先前说过,我家不信道,不信的,你非要进来,哎呀,反正,赶紧走吧。” “我早就说,阿父不要让人进门。”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扒着门露出头顶总角,“公子都说那是骗人的!” 他旁边,又冒出个穿开裆裤的小豆丁,含着手指点头,“阿兄说得对。” “去,去。”王富对两个拆台的倒霉孩子挥挥手。 荀柔望过去,在亲爹呵斥下不为所动的熊孩子,嗖一下蹿到门后,留下一声响亮,“公子好。” 豆丁想向里挤,却没挤进去,双手捂住通红的脸,背过身去,露出一个开裆、白屁屁的背影。 “荀公子,”道人提杖走上来。 “你要做什么?”荀颢上前一步,挡在荀柔前面。 道人向他友善一笑,这才开口,“早闻公子风姿绝世,今日得见,果然不似凡尘中人,这位小荀公子,护亲心切,令人佩服,不过在下不会对公子不利,还请放心。” 阿贤小朋友一愣,顿时脸上一红。 作为礼貌温和的荀家小郎,对方要凶狠厉害,尚能抗住压力、坚韧不屈,但对方一旦真诚友好礼貌,他就支棱不起来了,甚至下意识愧疚自己不够礼貌。 荀柔感觉到小侄子猫爪子都缩了,不由感叹到底缺点历练。 “上师若想传道,还请往别处去,颍川并不适宜。” 屋门口的小脑袋又冒出来,小豆丁也转过身来,把指缝隙得老大。 “公子对太平道可有什么误会?我等并非恶徒,不过行游天下,施术救人,以为修道,并无违法之处。” “我不与你争论,”荀柔摘下斗笠,“你等既行游四方,那我只请你们离开此地,如此而已。” 反对巫术迷信,不是一朝一夕,他才不与他们争论,更为之扬名。 “大贤良师早闻公子之名,知道公子才华经天,心怀仁爱,一直想与公子结交,”道人依旧神色恳切,“我此次前来,便携有上师手书一封,想求见公子。不想在此相遇,真乃天赐缘分。” 如果此时此日,这句话在别处说,就是有些豪强公卿家子弟,也会激情沸腾,欣喜上头。 大贤良师张角,那是全国级名人,传说其医术极其高明,几近于神仙,每日找他治病解救的人,能把巨鹿县城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豪强富商,甚至不远千里,前往冀州,死在路途中、或者等待中的,就有不下千数。 除了部分儒家士人不太买他的账,连灵帝都看过名为《太平要术》的太平经外卷,也称赞写得好。 按后世的说法,此时的大贤良师张角,堪比当红巨星,而荀柔现在,最多算个还没出道的小练习生。 巨星亲自表示贴贴,小练习生不说诚惶诚恐,至少该感恩戴德。 但荀柔拒绝得极为坚决。 他本人对太平道,并没有什么好恶,但此时不用回头,他都能感到,王家门口此时已经长满脑袋和耳朵。 明知道对方最后会失败,他至少希望自己的表态,能减少一些牺牲者。 “六合之外,圣人不言,这是孔夫子所说,我深以为然。我也请你家上师,适可而止,勿再妖言惑众,蛊惑人心,”他顿了一顿,转过身去,“误人误己。” “妖道休在此蛊惑人心,”荀颢大声道,“还不速速离去。” “妖言,都是妖言。”“没错,公子都说了,误人误己呢。”“孔圣人都不说,他们也敢乱说,就是妖道。” “快走,快走!”外头看热闹的人,都喊起来,王富连忙上前,推着道人出门。 道人皱了皱眉,望向荀柔,见少年背他而立,叹了口气,行礼后,失望离去。 “等一等,”在他即将出门时,荀柔开口,对回头期待望来的太平道人提醒道,“道长回去之后,最好用艾叶煎水,清洗一遍。” “……多谢公子提醒。”道人神色复杂的再看了他一眼,拱手道别。 “妖道,快滚!” “快滚!” 外间一串喊声,脚步声踉跄了一下,然后渐远渐悄。 他方才不回头,就是怕自己一时露出不忍来,再节外生枝。 太平道,不可能取胜,这是历史告诉他的结果。 民意是会被影响的。 所以,勿再多想。 荀柔告诫自己。 单衣长袍、头巾、口罩,荀颢一样样取出,两人穿戴妥当,这才一起进屋,两个门口的小朋友,挨挨蹭蹭跟着后面,被荀柔温声劝出去。 病人的情况,比他想象得好,并非疫疾,只是寻常风寒高热,他提起笔写了药方,递给王富,又嘱咐他用凉水帮病人物理降温,就算完工。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王富老实奉上三枚五铢钱。 别问他为什么要收钱,问就是魅力太大,他还不想被累死话说,他当初为啥想不开学医?和他彧哥一样,当个宅男不香吗? “公子,”王富的大儿子王顺,犹豫着走过来,“最近有太平道人,似乎到处打探公子之事,公子要多加小心。” “是方才那人?” “似乎不是,”王顺偷偷上瞥,脸上不住发烧,手指捏着衣角,“我是听乡学同窗讲,是另外几人,年岁都不相同,还有胡子。” 荀柔不由皱眉,停下来,“你仔细讲一讲。” …… 由于耽搁了一时,天色也已经暗下来。 里门关闭,还是请门监帮忙打开。 在等他们一路加快马速,到高阳里时,天也已经完全黑下来,远远一排火把,沿着围墙巡行。 如今四处贼寇渐多,高阳里又是远近闻名的富庶,里中所有弱冠以上五十以下男子,俱编成队,日夜巡逻守卫。 “前方止步。” 收到指令,荀柔两人俱下马来,原地等巡逻队走来。 彼在明,而己在暗,对面尚未看清,荀柔已认出领头之人,高唤一声,“十一兄。” 堂兄荀衍前两年归家成亲后,便留在高阳里,同兄弟们一道读书,帮助处理族中事务。 “阿善?”荀衍将手中火把举高,大步走过来,一连声轻责已脱口而出,“你这是从哪回来,为何这时候才归家?夜行怎未举火?” “一不小心就忘记时辰。”荀柔乖巧道。 “如今周围正乱,郡中前些日子,才传商人为贼寇所害,”荀衍道,“你岂可如此不小心。” “是。”荀柔一低头。 “夜间骑马赶路也不知道照个火。” “是。”荀柔再低头。 “你还带着阿贤,这岂是长辈举止?” “十一兄,我尚未哺食,腹中饥饿甚急。”荀柔声音软软,眉眼低垂,长睫在瓷白的面容洒落下影子。 “……那还不快回家去。”荀衍一顿,训不下去了。 “是,是,”荀柔连忙讨好一笑。 他不笑还好,一笑当真繁花烂锦,雪艳花明,晃得看着他长大的荀衍都是一恍惚。 “还不快归家,让叔父担忧。” 虽然是个堂弟,但还是忍不住担心怎么回事? “十一兄今夜辛苦,辛苦。”荀柔见他皱眉,以为还要被训,赶忙一拉小侄子跑掉。 那背影着实轻快。 荀衍摇头,失笑叹了口气。 “行矣!”回身按剑,荀休若又是英武威严的荀休若,而非在堂弟面前,撑不过三句的十一兄了。 “…是!”
第41章 灯火可亲 谢过为他们开门的高阳里门监,荀柔先送小侄归家。 一进门,荀柔先让仆从拿来艾草,给他们前前后后熏一遍。 荀悦披着鹤氅,自屋中迎出,“今日可还顺利?为何归家甚晚?阿贤今日实该驾车。” 荀颢乖乖躬身领训,“大人说的是,我思虑不周。” “大兄对阿贤太严厉啦,”荀柔抗议,“他还小,是我顾虑不周。” 荀悦站在檐下微微一笑,“谁让你总对这些不经心,出门总需得有个人仔细。” 荀柔嘴角一抽。 …声东击西,他哥套路真是太深了。 “大兄别再训斥我了,方才在里外碰见十一兄,已被他训过一顿,一事不烦二主,也不该受二训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荀悦失笑摇头,“对了,近来你常往外跑,学问恐怕有所生疏,明日你来我家,我正与文若同参《春秋》,你也一道来学习。” “明、明日?我需去别庄看看。”荀柔垂死挣扎。 为了临水便利,荀家新建别庄在潠水边,造纸等工事都放在别庄,自高阳里来去需半日光景。 “明日典君来高阳里,”荀悦显然早有准备,从容答道,“别庄事务,你大可直接问他就是。” 连年灾荒,如典韦这样桶级饭量,自然就挨不住,听闻荀家这几年的名声,拖家带口前来投奔,正好荀氏别庄孤悬在外,需要守备,便请他坐镇。 只是,典韦一点点文化,还是这几年在荀家耳读目染,故而管理之务,由荀家一位族叔负责。 荀柔本来也不参与管理,只想问问大概情况,典韦就够了。 只是… 他还想推脱,荀悦又恰到好处开口,“此事我已同叔父说过,叔父同意了,叔父还道,他自己总忍不下心管教你,如今正好,都交给我最近这段日子,若非有要事,你不许出外游荡,就在家老实念书。” 话都被堵完了,荀柔只能垂头丧气,长揖一礼,拖着声气道,“是小弟明白” “明日卯……”对上堂弟祈求的眼神,荀悦还是心软了一些,叹了口气,“辰时二刻过来罢。” 辰时二刻就是七点半,那七点以前就得起床,懒觉看来是睡不成。 呜呼哀哉。 “阿叔,明日一早,我就去叫你,定不会让你迟到。”荀颢积极道。 “……那,叔真是谢谢你。”在大兄含笑神色中,荀柔重重点头道谢。 领取了学习任务,他扯着马,步履沉重的走出大兄家门,转过弯,远远就看见自家门前,亮着一点灯火。 那灯火,在寂寂长夜之中,暖融融的亮着,让人心也跟着敞亮起来。 他心里一跳,加快步子,果然看到阿姊站在风中等他。 荀采一身青衫绿裙,提着一盏风灯,灯火微摇,照出如菡萏出水般清丽的容颜,如漆的眼眸探望着前方,柳眉微蹙,染着担忧的神色。 “阿姊。”荀柔再次加快步伐,又在离姐姐三步远处顿住。 “这么晚!”荀采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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