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誉,过誉。”荀柔小得意一笑。 大家亲朋好友,就没必要装模作样了。 “郑康成比慈明公,逊此一子也。”辛毗一语双关,含笑递给他一枚冬枣。 荀柔双手接过,嘿嘿一笑。 郑玄郑康成公和他爹,都是大儒,都注六经,所以自然有那么点学术争议。 郑玄附和流行(谶纬命理学说),拿诗经论语贴玄学解释,增加流量,所以影响更大。 但句读难道真的与句意无关吗? 《论语》有一句: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郑玄: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夫子很少说利,赞许命和仁) 亲爹: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夫子很少说利和命,赞许仁) 荀柔无条件站亲爹,况且,亲爹本来就更有道理,孔子就不喜欢说命,人家可自强不息了。 他爹没收那么多徒弟,也不蹭热点,但不是还有他这个儿子嘛。 句读的确是枚利器。 “大家共襄盛事啊。” 颍川士人受党锢影响严重,都需要增加影响,避免门第衰落,况且,也不能将此事全让给弘农杨氏主宰了呀。 所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 “这的确是有利教化之事,宴后,纪当拜访令尊。”临席陈纪道。 “是,”荀柔又是灿烂一笑,殷勤把盏,“我家定当扫榻以待。” “颍川之中,果然朋党盘结,”随杨彪前来的河东卫固,也就是方才说话的儒生,看着席间一切,端着杯低声对杨彪道,“一童子尚与诸姓相亲,府君治颍当谨慎小心啊。” 杨彪满面笑意迎着前来敬酒的士人,轻轻一点头表示知道。 他是太守,前来治理颍川,固然要与郡中士族交好,但也不能让人骑到头上,否则,恐怕反要被这些才智傲人的颍川士人看不起。 “咚咚咚” 这时,郡守府外传来重重的击鼓声。 那鼓声实在是又急又响,听上去就像有满腹委屈。 不一会儿,门吏就来报,说是有人告儿子忤逆,殴打父亲。 席中的阳翟县令,顿时尴尬的避席谢罪。 治理地方看的不是破案率,而是犯罪率,汉以孝治天下,犯罪最严重的一种,就是不孝。 判起来很简单,子殴父当枭首,但治下出现不孝罪,阳翟令很崩溃,有这种案子发生,说明他教化不行这位是汝南名门子弟,也是到颍川来刷政绩的。 但就荀柔看,这位县令的确是无妄之灾,混蛋是随机出现的,他碰上只能算倒霉。 “原来听说颍川重教化,文风盛行,没想到竟也出这样的事。”卫固意有所指,“如此,经书再多,不能教育百姓,又有何用。” “彧以为,此案或有隐情,还请明府详查。” 荀彧拱手,朗声上前。 “父亲亲自前来状告,还能有什么隐情?”卫固表现得很不屑。 不行啊,这就是典型的要被打脸的反派,荀柔摇头,虽然他也不懂这还能有什么隐情,但他彧哥说有,那肯定有。 果然,荀彧从容道,“音为心声,听音可知人心意。此人鼓音变徵,沉而不促,怒意隐而杀意重。父告其子,多一时挟盛怒而行,纵为子伤,终有不忍。绝无杀意重于怒意之理。故彧以为,此案或有隐情,也未可知。” 满堂俱寂。 毫无夸张得说,就是满堂俱寂。 荀柔环顾四周,相当得意,得意非凡,骄傲得一匹,就好像镇惊全场的是他本人。 还有谁! 就说,还有谁! “……可……可笑,”卫固艰难道,“听音辩意,世间岂有这等奇事,吾未曾听闻。” 荀柔此时,真是很能体贴对方心情。 谁能想到,他居然被他们兄弟二刷?一天被连刷两次,真是可悲可泣,小说里都不敢这么写。 “卫君不信,大可以将人请上堂来,大家一见分明嘛。”他很善解人意道。 不得不说,荀彧听音辨意,的确引人好奇。 这种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居然还就是。 此案一共涉及三人。 告状之人路仁嘉,是被告青年莫虚疑的亲生父亲,被告青年“疑”也的确打了他,但问题是,“疑”从小就被“嘉”卖给了莫无病,所以本人并不知情。 而今日青年“疑”之所以殴打“嘉”,是因为“嘉”与其养父“无病”争执,把“无病”打了,青年是为父报仇,这才打回去。 荀柔听完几人按个陈述,忍不住就看了一眼桌上的芝麻饼。 “虽然如此,”卫固居然又支棱起来,“其二人确是父子关系。子殴父死罪,人理灭绝!若是就此放过,恐怕有伤德化。” “上官圣明。”路仁嘉当即伏地高呼。 另两人,相视一眼,顿时抱头痛哭。 莫无病抱着养子,哭得情真意切、肝肠寸断,和露出得意洋洋的路仁嘉,真是形成鲜明对比。 荀柔一咬唇,站起来大声道,“其人故生子,而不能养育,送于他人,是已与之义绝。《诗》曰:螟蛉有子,蜾赢负之。莫君之父为人所殴,莫君替父报仇,并无过错,他若不殴路仁嘉,那才是不孝之行。 “而这位路仁嘉卖其子,已失人情,如今又诬其子,欲制置死罪,其性凶顽,灭绝人性。贾公之治新息,曾言生子不举,当以杀人罪论,小子以为,若不论以杀人,至少当论以诬告。” 把亲儿子卖了就算了,明知道子殴父是枭首的罪名,却一心要致之死地,这种爹真是不惩治他,荀柔都生气。 “多谢小公子仗义执言。”莫无病连忙对荀柔稽首,“多谢小公子。” “不用,不用。”荀柔连忙躲道他哥身后。 卫固道,“小子岂能妄议邢狱,况律书当无此论。” “明府,舍弟之言绝非妄断,而是依据前朝董仲舒所作《春秋决狱》而来。”荀彧道。 “哦,且试言之。”虽然也想压一压颍川士人气焰,但杨彪从人情想,并不想判这个儿子。 “《春秋决狱》中有一案与此相似,其子被弃,养与别家,不知生父,一日与生父饮酒,生父曰:汝是我子。其子怒而杖之,其父忿告县尉。董君断之曰:生而不养,于义已决,虽杖之,不应坐罪。舍弟所言,正应于此。” “诀狱之事,在于生死,明决狱,方能使百姓信服,董君所谓,政之末也,正是如此。必本其事而原其志,探意而立情。志邪者,纵未成,亦当入罪,以为警示,还请府君明察。” 荀彧说完,向杨彪再拜,扯了一把小弟,归席还坐。 董仲舒这个名字,在别朝可能没这么好使,但在汉代,却是权威。 别的且不说,董氏《春秋决狱》一书,的确比后来许多封建朝代的断案更人性化,讲究每个案子,按照其不同人情而分别量刑。 就如方才堂兄所提的案子,儿子自幼被弃养,不知生父,因为一些原因打了他,按照董仲舒来断,父亲弃养,两人之间的关系断绝,不能再要求儿子履行法律人伦职责,故而胡说被打,那就是活该。 这和后世的宪法是相适应的,但其后一些封建朝代,却认为被弃的儿子,亦必须对生父维持孝道,反不如汉代公正合理。 卫固自然再无话可说,杨彪也真是心平气和,人家连《春秋决狱》都读过了,真是输得一点不冤。 他当堂决断,莫氏父子无罪,路仁嘉则以诬告罪,杖二十,在乱棍逐出,并告示百姓。 “常闻小郎君为’王佐之器‘,今日一见果然非凡。”杨彪举盏,“今日之言,当为吾师,请与共饮。” 虽然已经心平气和,就还是有点酸。 【杨彪初治颍川,闻彧与柔之才,招之应对。柔陈以句读符号之便,教化之用,彧对以狱断之要,皆侃侃而谈,言辞损益,引经据典,满座哑然,彪言以为师,由是,俱以神童知名郡中。】
第39章 光和五年 “蒿里茫茫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秋风中哀歌悲切,白布飘荡,一抔一抔黄土纷纷铲落,渐渐将棺椁掩埋。 光和五年,二月,大疫,遍及诸州,国不能止。 至秋,这已是荀氏族中,今年举行的第五次葬礼。 也是荀柔自穿越来此,遇见的第三次大疫。 第一次他尚且是梳冲天辫的孺子;第二次他是刚开始留发垂髫的小童;如今,他已是束发帻巾的少年。 去年的蝗灾,天子不能治,以致七州缟素,饿殍载道。 大灾之后,又是大疫。 疫病蔓延下,高阳里一片惨白,人们凄哀以目,连三五岁的童子都知道,不能在别家出殡之日,笑闹嬉戏。 荀柔抬头望着族地茫茫的坟丘,心中也一片茫茫。 哀戚吗? 仿佛已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中冲淡。 麻木吗? 却还没有。 乌鸦停在远处的墓碑上,呀呀叫了两声,又扑了扑翅膀飞走。 荀柔盯着那只鸟,耳边是兄嫂哀哭声,还有族中妇人低声絮絮的安慰。 他与族兄来往不多,但也记得其人性情疏朗爱笑,家贫却并无悲苦之色,田间归来啸歌载道,采撷野果佐食,路遇里中小孩,就摘一枝投喂,往往还未走到家门,就送得两手空空,其人却不在意,大笑而已。 至今后,是再见不到了。 数月来,高阳里丧事频频,让他梦里都常飘着白麻,全是些熟悉的身影,偶尔恍惚间,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真是梦。 “阿善?” 低声关切,如初阳沁人,荀柔侧过脸,微仰头,墨色长睫微微眨了眨,望向身边的堂兄荀彧,“听闻兄嫂丧礼之后,便要随其亲族归家。” 这几年他也有长高,但还是不及堂兄远矣。 兄嫂的亲兄弟们与荀氏族中兄弟一道,低声喊着号子,抬起青灰的石碑,在坟前树立起。 碑上寥寥数行,记述族兄一生。 荀彧轻轻颔首,束发白布绳垂落在墨色鬓边,“的确如此。” “恢兄向来放达,若是泉下有知,想来心中也会欣慰。” 清仪雅重的青年低下头。 少年堂弟的眼眸明若琉璃,直炽有光,如同先任颍川太守何遂高所赞,见之如云开日现,灿若朝阳。 “虽不中礼,却合人情,未为不可。”荀彧微微弯了弯唇,此事虽则族中答应,却也未尝没有非议,“阿弟推己及人,真君子也。” 荀柔被堂兄夸得顿时脸上一红。 “阿叔,东仓里王君前来,说家中老母生病,想请阿叔出诊。” 数年过去,咬着荀柔的手不放的娃娃,长成濯濯青柳的秀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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