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柔相信,若是自己什么都不做,可能在几天愉快交流过后,什么也落不了实地,就被礼送南归。 他不可能久留幽州,刘备当然知道。 长安对幽州鞭长莫及,刘备当然也知道。 哪怕一时定下契约,到需要时候,就能找到一个理由打破。 在这一点上,大概是刘备与曹操,最大不同。 这一路,荀柔将刘备取得幽州的过程,反复想了一遍又一遍。 刘玄德固然“顺势而为”,可是也非全无破绽。 刘虞攻打公孙瓒,刘虞胜公孙瓒,刘虞与公孙瓒和谈,公孙瓒反杀刘虞,刘备为刘虞报仇。 事实上,从整个行动链一起看,很容易能看出刘备在其中因势利导、煽风点火、隔岸观火、黄雀在后的意图。 刘备并非刘虞谋主,乱世之中,这些作为并不算什么,相反,几乎足以证明,刘备是个有道德底线的人。 幽州混乱非一日,刘备积累也非一时,然而却一直忍耐,到刘虞犯蠢无可挽回,才终于而动。 荀柔自忖,若自己与刘备一般情况,未必有一样的耐心。 这样一个人,有野心,远离长安,如何能让人放心。 “当年公孙瓒忽而犯上,攻容丘侯府,灭其满门,赵将军见而不忍,故怀侯之幼子出奔青州,投家兄府,尔来二年有余。”荀柔向刘备道。 赵云今日也在帐中,随荀柔示意,起身来到堂中,向刘备拱手见礼。 姿仪英武的年轻将校一出,刘玄德眼中立时绽出光彩。 他站起身来,绕过席走过去,“子龙将军,如今安好?昔时公孙伯圭败后,我遍寻不见将军,数向人打听,皆不得将军下落,竟早已往青州去?” 刘备执起赵云双手,伤感叹道,“备实德薄,故令子龙将军弃某而去,自幽州往青州近千里,将军带着幼童,还要小心追兵,当时必十分凶险。” “是云当日小人之心,猜疑使君。”赵云羞愧道。 “哪里若非将军当年忠义之行,备今日何得故人之子?还请将军受备一拜。” 刘备果然伸手一整衣冠,向赵云长揖而拜。 “不敢,不敢!” 眼看赵云连连避让,俨然招架不住,荀柔一招手将阿义招来身边。 半月来,他和小孩起卧一室,日日不离,已十分亲近,如今一招,小孩就急急跑至他身旁。 这一打岔,方才节奏就断了。 刘备知机,两句话收尾,二人各归席位。 荀柔执勺给刘备盏中添满,“这些年不见,不知涿侯子息如何?” 这就很有话说。 与历史相比,如今刘备子息甚蘩,五儿四女,瓜瓞绵绵。 自然聊起孩子教育,荀柔就提到带阿义回长安后,要为小孩延师。 “……开蒙未必名师,但品行端正才好,以免引上歧途。” 又说,赵云是孩子的恩人,有此缘分,要一同去长安。 “太尉所言甚是。”刘备连连点头道,满脸感动,“有太尉为此子如此打算,想来伯安兄在天之灵,也必深感欣慰。” 又两日,荀柔一行跟着刘备至涿郡,祭拜了刘虞之墓,阿义祭以冢子典仪。 刘备又引来两个老仆,道是当年刘虞府中下人,两人当场认了阿义为主,表示愿随东归。 荀柔接下了人,对这番结果满意。 他带阿义北上的两个目的,俱已达成。 其一,落实阿义为刘虞之子的身份,得要有刘姓宗亲,而刘备作为事件当事人,当然更有说服力。 其二,试探刘备对长安朝廷态度,当年之事,刘备道德上终究有了瑕疵,若要追究终是个把柄,足以在幽州掀起巨浪。 阿义就是核心。 刘备毫无犹豫,愿意荀柔将阿义带回长安,表示的是自己驯顺之意。 于是,接下来,荀柔也表现出退让。 一是对幽州常备军数量宽容,二是对幽州官吏任免许出一定自主。 与此相对,荀柔要求允许鸿胪寺官员和尚书台户曹常驻。 既然对外沟通,那么监察外交与商税,都是应有之意。 关于幽州赋税,贡马,户籍,田地,他就都没多问。 刘备对外胡态度端正,能为国之北屏,比计较些许钱财更为重要。 这一行,他去了上谷郡,也就是居庸关所在,又至渔阳、右北平,至辽西卢龙塞,其所见所听,足够了解刘备在幽州的努力。 当初,封他幽州牧是不得已,封涿侯,是朝廷不得不想出的办法,合理化刘备违背三互法,更是不得已,如今看来倒适合。 北疆形势如此,周边小国众多,且不同于西部地广人稀,幽州附近的胡族既近,人口稠密,来往交流频繁。 如刘虞,宗室长者,忠勤仁爱,却看轻幽州国境内外族裔争斗严重性,不知事关生存,不可调和,因此失之宽纵, 如公孙瓒,军旅出身,驱胡立场坚定,却知战不知抚,知兵不知政,只知杀戮,故失于暴虐。 刘备出身幽州,知道内外斗争形势,又怀治世安民心愿,治理幽州,实在是合适人选。 “至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依旧是清凌凌的易水岸,刘备殷勤地将荀柔送过河,折柳相送,“万望保重。” “还请玄德公留步。”荀柔长揖还礼,“幽州一地,就尽托于君。” 他知道,今后他可以像相信曹操一样相信刘备。 英雄人物终究是英雄,有超世之才,亦有超世之志,超世之气概,他们绝做不出,为私利而乱国之行为。 如此,他们是同行者。 “岂敢有负君意。” 刘备拱手郑重以答。 离开幽州已是盛夏。 穿过中山郡便是常山。 赵云要回家一趟见父兄,荀柔则由堂兄荀谌引导,望井陉故地重游。 时,麦已大熟。 头顶苍蓝天空,远处起伏山峦,抱拥着如河流一般绵延无尽的金色麦田。麦穗上闪动灿烂的光芒,像黄金流淌,丰腴得溢出来,遮住了田间垄道。 炽热的风卷过,带来熟麦香甜,麦浪声如波涛一般洪大,哗啦啦、哗啦啦…… 阿义站在马车窗边,早已看呆了也听住了。 马车在荀谌指引下,驰上支叉,又驰上更细的乡路,这显然不是向县城的路。 荀柔数次想开口,又在麦浪洪亮声中退缩,然后,他听到了那种声音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略带尖锐的童声和音,穿破了麦浪低沉的波涛,那竟是比麦声更宏大壮丽的声音。 “小学初,当格物,物为先,心相系……” “格物要,首实践,考其本,求真意……” “井陉县幼学在此,我猜含光必想来看看。”荀柔听到堂兄在他耳边说。 他想要回答,可心神却全为外间声音所摄,已一句也说不出。 “世间事,有正反,既对立,又相依……” “欲言义,求公理,官庶同,众生一……” “星星火,燎原炬,聚为火,散作星……” (完)
第320章 番外一 春风穆穆,细雨霏霏, 柳枝新裁,景物斯和。 春日社祭后某日,合浦王宅邸大门缓缓打开,长史满怀忐忑,于门前拜迎前来造访的宰相定国公荀柔。 自与袁绍私通事败后,刘协受罚,门庭罗雀,已许久无人问津,但比起宰相亲自到访,长史伏均倒宁愿继续沉寂下去。 定国公今日轻车简从,相随不过二车,侍卫三十人。 “拜见丞相!” 如此之情状,令伏均越发紧张,几乎五体投地,只畏礼之不足。 “伏长史不必行此大礼,还请起身。” 鞋履落地,如泠泠琴音,在上方响起。 伏均不由被这道声音引得心噗咚一沉。 “多谢丞相。”他从地上爬起来,只一瞥旁边执枪而立的年轻校尉,不敢直视丞相。 这个合浦王长史,是袁绍阴谋事败后当上的。 是时,王府属吏自上而下一扫而空,人皆避走,伏氏为王妃母家,他又是庶出,避无可避,就被推出来顶上。 “王君可在府中?” “在,王前日得丞相拜帖,不胜欣喜,今日一早就在堂上等候。”伏均立即将准备好的辞令道来。 事实上,收到拜帖后,府内一片寂静,合浦王协实足呆坐了一刻钟,王妃悲泣出声。 自去年丞相东巡,带回前幽州牧刘虞之子,合浦王府内就自知无法善终。 如今果然秋后算账,竟不觉意外,连求援都放弃了,只等丞相上门。 “请长史引路。” 伏均一抖,连忙收束今日格外活跃的思维。 “不敢,请随我来。” 王府正堂,刘协身旁坐着王妃伏氏,目视着丞相荀柔,在长史引领下徐徐而入。 青衣素履,简朴若此,然容颜皎皎,气质高华,如明月濯濯,光映满室。 一如当年,令人神往。 刘协不由得起身,脱口而出,“太傅” “太傅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赐教。” 他低头遮掩住内心波澜。 “如今天下已宁,道路通达,还请仲和就国。” 丞相礼仪周全,竟还恭敬一揖。 “就国?” 刘协略失神色。 “噗通!” 长史伏均跌倒地上。 “……流放……” 他说出的大概是这王府中人的心声了。 合浦虽以产珠闻名,但自来是蛮夷之地,罪臣所徙,有去无回。 “合浦虽产珠宝,但百姓不得其利,自古贫困,君生为宗室,自幼受百姓供奉,岂无仁爱之心?” “南有朱崖州,西接交趾郡,皆教化不行,殿下往之,当宣教王化,抚定蛮夷,开辟田籍。” 太傅声音温和清越如弦,然严教之态,敦促之意,并不遮掩,刘协立身受教,仿佛回到当年。 兄长是嫡长子,所有朝臣、贤士理所当然围绕在兄长周围,引领、匡弊、辅佐、守卫。 其中包括太傅。 风华皎然,犹如仙人的太傅,从未将他看进眼里,目光关注只有兄长,这件事曾令尚处孩童时的他,沮丧许久。 后来,兄长继位,他依兄长而居,从而有机会听太傅授课,第一堂便是讲《尚书。禹贡》。 万里江山,九州风情,令人心驰神往,而太傅指画天下,姿态潇洒,逸兴飞扬,亦令人难忘。 后来,太傅救过他,杀过董贼,平过叛逆,征过不臣。 兄长做天子,有时糊涂,太傅却尽心竭力,夙夜辛劳,连年出征,扶持辅佐。 羡慕、不甘、惭愧、嫉妒、猜疑……连他自己亦不知心意何时变化。 当他醒过神来,明月依旧是明月,清辉皎洁,纤尘不染,而他曾自诩聪明,袁绍之事后,才发现,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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