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那位的指点。 毒酒之事,荀家不可能不察觉,不可能不探查。 但宫宴上的酒,从源头起,到最后被倒在太尉荀含光杯中,中间经过无数人手,荀家仇敌数不胜数,在未确定前,荀氏不可能惊动宫中。 况且,荀氏如此欺压天子,他们又怎么能知道此时与天子是否有关系? 所以必然不敢声张,只能先暗暗查探。 可只需二三日,等到确定荀含光已无药可救,荀家就不会有心情再纠缠追查。 到那时候,真相不重要,没有荀含光,荀家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能稳定局势,如何全身而退。 孔桂紧紧咬住袖口,免得自己笑出声。 荀含光若死,他就是离天子最近的臣子,再不受拘囿。 从此以后,还有谁敢小看他! …… “什么?外间谣言,宫宴有人下毒嗷!” 在榻上躺了半日的荀柔,当即惊坐而起,结果忘记自己还插了半身银针。 被半夜请来府中看病的华佗,正倚在熏笼上瞌睡,也一惊醒,差点把熏炉推倒。 “怎么回事嘶!”荀柔拔下关元穴插的银针,幸好银针柔软,只是折了,倒还没见血。 秉承着来都来了的精神,他顺便让华佗诊一回,反正身体毛病多,不怕没得治。 “小心,小心!”华佗一脸肉疼的上前接过,“这可是我最好一套针!先师所传,我再没见过,能制得如此精巧针具的工匠!” 荀采沉着地就席跪坐,对眼前一幕喜剧视而不见,“是公达方才传来消息,昨日参与宫宴官吏,不少感觉不适,或呕吐、或下利,请医工诊治,多归因饮食。” 这又是哪一出? 看上去的确像大面积食物中毒? 谁人为此? 意欲如何? 装病?浑水摸鱼? “公达已派人确认消息,只是究竟从何而起,却尚无头绪,故请你尽快决断,恐又生变故。” “华公如何看?”荀柔看向太医令。 “我昨夜被你接来,还能知道什么?”华佗冲他翻个白眼。 “……如此,今日入夜后,就封闭城门、里门,让公达明日一早,就入宫觐见天子。” 蛇都惊了,还考虑打不打草,就没什么意义。 想到未来的麻烦,荀柔无力地挥挥手。 至于这突来一出是什么人捣乱,等查过之后,自会分明。 …… 共和三年,正月初三 荀攸一身黑色官服,于长乐宫宣德殿内得见天子。 再拜后,他双手上奉奏疏,“二日前,侍中孔桂、太医陈吉等,于陛下赐宴之机,以毒酒进太尉 在孔桂惶恐,刘辩惊怒的目光注视下,荀攸平平奏来:“御史台今已查明,人证、物证在案,皆具表,请陛下裁夺。” 于此同时,宫城内外的抓捕行动,也已经鸡飞狗跳,人仰马嘶地进行。
第316章 双线并进 “太尉无恙?”刘辩急忙跪立起身。 即使在明亮上午时光,深广的殿阁内依旧点着灯火照明,澄黄的灯光映照出天子眼下粼粼湿亮。 也照出他脸颊、颈侧枕席睡痕,以及暧昧的潮红。 “华公医术高明,叔父已大安。”荀攸一揖,冷静审视天子形容。 “那便好。”刘辩松了口气。 “臣冤枉!” 孔桂满脑混沌慌忙跪下,一激灵,伸手牵住天子衣摆。 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荀家怎么能这么快查清楚。 刘辩回转头去。 “臣冤枉,绝无此事!这是构陷!”孔桂双手紧紧抓住天子常服上精致的黼黻絺绣,大声道“这是构陷!臣一直在宫中侍奉陛下,如何害得太尉?必是荀氏见臣受陛下宠爱,担心失宠,故意陷害!请陛下一定为臣做主!” 刘辩神色随着孔桂的话语变幻,最终却陷于忧郁。 他深深凝视孔桂,却在对方以为自己狡辩逃脱时,猛然撇开了脸。 他希望孔桂所言是真,希望太尉会为他宠爱别人生气,然而……他知道,不可能。 “陛下?”荀攸恰时开口,仿佛没看见孔桂方才一出表演,“不知此案可否交于御史台与廷尉审理,疑犯可否让臣带走?” “可以。”刘辩精疲力尽的垂下头。 “唯。”荀攸一揖,“请恕臣失礼。” “无事。”刘辩颓丧地摇头。 孔桂紧紧攀着天子,惊惧而迷惘。 四名身材高大,着皮甲的廷尉吏,被荀攸一招即入。 他们比孔桂清楚自己的目的,一进殿中径直走向御座,绕过御案,两人一组,一左一右,在孔桂惊惧怔愣时,轻松就将他从天子衣服上摘下,拖开。 “啊!” 孔桂发出一声凄厉尖叫,终于回过神,内心却难以置信。 “荀公达,尔敢!” 荀攸竟当着天子抓他! 天子居然放任他如此! “陛下!陛下救我!” 刘辩脸仍然撇向一边,孔桂看见他耳背鲜润的红痕,那是床笫之间,他故意留下的。 最初侍奉天子时,他小心翼翼,竭力讨好,然而刘辩温顺的态度,与其他人不同,他渐渐大胆,有时故意做出过分举动,天子仍旧包容,他越发放肆…… 不,不该这样! 天子、天子对他绝不会如此无情! “荀公达,是你,藐视天威,威胁陛下,欺凌天子!” “陛下,臣所为都是为了你!荀氏僭越权位,荀氏有不臣之心!” “陛下勿惧,荀公达说谎,砒霜之毒,无药可解,荀含光必死” 被侍卫拖拽,孔桂心中恐惧,口不择言。 “你胡说!”刘辩终于惊怒回头,两步向孔桂冲过去,一手擒住他衣襟,一手握拳扬起。 “陛下!”也许算福至心灵,孔桂被迫扬头,却露出一个深情款款的表情。 刘辩拳头停在半空。 天子迟疑了! 霎时间,孔桂心头一阵狂喜。 “荀氏专任大权,欺凌陛下,臣虽卑微,实不忍看陛下委屈” “荒谬!胡说!”刘辩激烈地打断道。 “臣一心为陛下唔”看够天子态度,荀攸一个示意,廷尉吏当即用随身工具堵住孔桂之口。 “罪犯孔桂,臣就带走了。”荀攸向天子一揖,依旧态度冷淡恭敬。 “御史……可否稍留一步?”刘辩上前一步,轻声问。 “是。”荀攸让廷尉吏将孔桂提出去。 至于这样情景,大喇喇出现在天子所居宫殿之外,会否让宫内对天子权威,更新想法,则与他无关。 “先生,果然无事么?”刘辩担忧,“我并无他意,只是、只是,想来先生不会让我前去探望。” “太尉的确无事。”荀攸道,“只是陛下虽居宫中,却受天下瞩目,出宫则是大事,会引起朝野震动,生出猜疑。” 刘辩轻轻点头,叹了口气。 荀攸眉目不动,“陛下不知,昔年幽州刘使君忽为公孙瓒所杀,朝廷尚无消息,北方平原相刘备便即北上,控制幽州。当时太尉遇刺重伤,不能顾及,念刘玄德为刘氏宗亲,当至不背社稷,因拜其幽州牧、封涿侯,然也是不得以。 “毕竟当年光武帝兴复汉室,自北而始。” 刘备这样的汉室宗亲,当然不至于背汉,却未必不想做光武。 刘辩重重叹了口气,沉默地捻着袖口,在荀攸即将告辞之时,方才低声问,“太尉,可否恕孔叔林一命?” 荀攸抬眼一看天子,“案中原还有一人,但牵涉皇家,是小叔父授意令攸隐去,以免伤及天子。” “……皇后?”刘辩表情晦涩。 “是陛下母亲,太后。”荀攸并没有给刘辩时间逃避。 刘辩短促吸了口气。 “孔君在宫中行走,常出入太后长信宫。”荀攸看着天子。 他深知天子对朝政的无知,若需解释,需要说透,就如同知道,对于宫廷中事,不过稍稍提点,天子就能明白。 刘辩眼睫激烈颤动。 “因此,太尉让臣务必迅速控制孔桂,以免他泄露禁中之密。” “所以先生……”先生还关心他? 刘辩欲哭欲笑,抖着嘴唇,却望着荀攸依旧沉着的脸,终于没说什么。 “臣告退。” 抓捕孔桂,同时避免天子行事失控,今日他所来目的,就此完满。 其实禁中之事,又如何能不泄露, 荀攸再次恭敬一揖,功成身退,转身离开。 殿外天光大亮,上下一片光明。 小叔父已做出选择,虽与他原先期望不同,但因如此,更让他钦佩。 到了如今年纪,荀攸才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轻松的、激越的跃跃欲试。 开前人未走之路,当然艰险,但正好,如此岂不更有意趣? …… 荀攸入宫要早起,所以当他见到天子时,荀柔才从家中动身。 不过,廷尉正满宠已经集齐尉吏在门前等候。 是正事,荀柔今日座驾便选了轻车,也不张仪仗,马蹄嘚嘚出了内城,一路因为封锁,不见一个行客,故而马车行得也快,不过二里,便到了靠近城墙边的千秋亭安仁里。 杨彪辞去司空后,便退居里中杨氏私宅居住。 里门昨已被控制,满宠执令上前交接确认,这才缓缓敞开。 足容二车并驾的巷道方便,马车稍稍调整方向,便长驱直入,直到杨彪私宅前停驻。 没有围观群众,宅门已然敞开,杨家门房领着两个清秀侍童上前见礼,又在车前恭敬放下几凳。 这般从容态度,真可谓风仪端雅,就是长安诸贵门第,也难有相匹。 若是第一次见到的人,少不得要被震慑。 荀柔下车,看了一眼众尉吏,好在还都稳得住,对满宠递了个赞赏眼神。 但等随侍童,沿着铺青砖,花草精致的庭院向里走,他再一想,才觉得自己多虑。 毕竟这是京城,群吏抄过的高官府邸,比他进过的也不少,并不是往日手下那群纯朴的士兵。 杨彪并不在前院,而是在后宅一间草木环绕的精舍。 茅屋版筑,四壁空空,十分小巧,只几步见方。 红泥火炉,灰陶提壶,沉香木案,案上熏炉,案前玉簟。 “请坐。”案后杨彪,浅青直裾,头戴缣巾,端庄又清雅,烟尘不染一笑,“闻太尉有疾,不在家中修养,怎来老夫家。” “从孔叔林处得知一些消息,我来与杨公核正。”荀柔走进门,站在席前,不与他兜圈子。 杨彪抬起头,平静答道,“侍中与老夫相交泛泛。” 由于屋舍建得窄小,立在门口的荀柔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 这倒是当初不曾考虑到。
304 首页 上一页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