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颢默默打量两人一番,向身边一名侍从低语一句,侍从转身入里,他抬步款款走到捧玉者面前。 青年吓得一抖。 “你、你要做甚?大庭广众之下,岂容妄为!”一直满“声”正气的儒生,声音不免虚了一虚。 “可否交谈两句?” 荀颢放低声音,音色竟很柔和,与方才截然不同。 青年垂头沉默。 荀颢耐心地站着等待。 青年见他不言不走不催促,只能渐渐平息了心情,拭干眼泪,点了点头。 荀颢看了看摔作两半的玉璧,并不伸手,轻声先问起家氏姓名,何时至长安,住宿何处…… 他声音平静温柔,并不过分亲昵,让人觉得冒犯,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循循善诱,青年不知不觉承认了匣子确实未被抢夺,是自己一时没有拿稳。 “我、我家原是楚国芈氏旁支,后来衰落,只剩这一块玉璧,如今又……”青年说着丧气,哽咽着又要哭,“是我无能,原想以此重振家门,可是连最后一件祖先遗物,都” “你若果然珍爱,当藏之于室,而非以此为晋升之途。” 青年一噎,脸涨通红,泪水包在眼里下不来了。 “你二人自荆州来,有所不知,太尉向来受干谒。” 荀颢并非要羞辱他,确认了二人只是寻常士子,神色温和下来。 “是。”青年抱紧匣子,低下头。 “盖因太尉见知昔日察举之弊,官吏不以才是举,以其私心偏爱是举,故使有才之士,不得见用,朝廷上下,唯尚攀附阿谀之风。” “由是,太尉广开纳士之门,但负才高者,可以才自取入仕,你若自以为有才学,何不去参考,以此入仕,岂不比以身家献权门?” 他望向四方围观者。 叔父早说过不私见人,可仍旧有人借着族中关系,妄图侥幸。 许多人聚于此,实在难免别有用心的刺客、探子混迹其中,近来已抓过两三拨人,虽只是些不入流的小人物,可仍然不由他不担忧,不小心。 如今九州之内,有太多人,欲至小叔父于死地。 “太尉贤明。”青年抱匣轻声道。 其友悄悄蹭过来,此时亦露出思索之色。 “今岁策试之期已过,明春亦有新科,你等寄居长安,可以留意消息,若是等不及,也可往尚书台吏曹下典才院单独报考,此院设于城西双凤阙外,就在道旁,很好辨认,只是要额外缴二百钱。” “户律、田律、刑律、吏律、金律等律令各科,可自选一科,抽选二十题,另有月令、历法、数术各五题,答对超过五成即可选为吏员。” “另外,若无钱亦可借贷参试,日后俸禄扣除,若不能,一年内还清即可。” 他如此清楚,因为关于律令的题目,是叔父尚书令荀彧让他编写的。 叔父虽赞同小叔父以试取才之法,却也担心时下难以运行。 天下尚且未定,各地消息不通,新来到长安的士子,未必能恰好赶上一年两次的试期,实不利于与高门贵戚争夺人才,亦不利于策试通行。 因此文若叔父在尚书台设下一院,专门负责考试。 小叔父要以践行实干选拔人才,考试内容不必深难,只需能识字、书写,知道民生、律令、一百内加减即可。 文若叔父要策试通行,纵不得家传的贫寒士子,亦能通过考试入仕,以免高门垄断仕途。 他依据两位叔父之意,选近于民生的律令条文,每一科各作三十题。 典才府吏每次依数,当场从各类题中抽取,应试者当场抄录作答。 就以眼下,哪怕一二应试者贿赂考官也不要紧,作小吏,其实能识字书写就足够。 荀颢心中如此,话语更充满劝诱,“考中之后,初虽为属吏,然,此是太尉欲使官吏皆知民生民意,况,锥在囊中,其末立现,宝珠于暗室,更显光华。若有才者,自可显名于民间,百姓自为其彰,岂不如阿谀豪门显贵宅前? “昔年中试者,亦有数年而至州郡之人,二位中试后,勤谨爱民,造福一方,亦成己青史之名。” 见二人被说得一时心潮澎湃,荀颢向旁边侍从招招手。 侍从刚从高阳里中出来,手中捧着一匣,虽小步趋前,面上却露出不愿。 荀颢一手拿过匣子打开,里面亦放着一块玉璧,虽只有掌心大小,却通体洁白无瑕。 若以玉质、价值论,绝不逊于那士子所有。 “此乃我冠礼时,叔父荀文若所赐,今转赠与君,’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望君子如玉,珍爱名节,清扬远闻,章章其德。” 他不以此为赔偿,只称赠送,也就没有相比。 士子双手接过,郑重感谢,立即表示自己会与友人参加策试,日后也一定保持清白,仁爱百姓。 “咔嚓” 不远处,一辆马车内,一名布衣粗服的青年,掰断了手中名刺,丢于车轮下,“文举兄,我们回去。” “这……正平,我已同荀仲豫说好,今日带你去拜见。”孔融既为难又困惑。 “我既可以才自举,又何须拜于权门。” “以你之大才,自可轻易通过策试入仕,只是又何必自小吏做起,案牍劳形,虚耗光阴?”孔融絮絮劝道。 “若非其弟,荀仲豫不过一白首儒生,尸呈朽立之徒尔!况大丈夫生于世间,顶天立地,岂可为人门下走狗?”祢衡一昂首。 纵使孔融早已习惯,此时依旧心中一惊,不由得向四下顾望,生恐被人听见。 “何惧之有?”祢衡朗声道,“这天下之才,我与荀含光,各执五分,文举可与德祖共为一分,余者天下之人” 他挥袖一指,“余者天下人,倒欠一分!” “天下愚者,何多也!” “天下之愚者,何其多也!” …… “烦请大嫂帮忙。” 荀柔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获得祢衡承认,认为是天下唯一能他才华并驾齐驱的人。 他只是在认真在席前拜向兄嫂。 “还请大嫂勿要提即我,只探明阿姊心意则可。” 席垫尽是艾草苦香。 虽已为太学祭酒,大堂兄荀悦家中陈设依旧朴素,器具多为竹制,只以艾草芸香,驱逐虫鼠。 “知道,明白,这是好事!”大嫂邹氏笑得和蔼,“如此说,阿采可是又要出嫁了。” “旁的不必多提,嫂嫂只看阿姊是否果真心悦贾文和。”荀柔忍不住重复道,“必是阿姊喜欢才好。” “何需你再三啰嗦。”邹氏笑嗔道,“有意与否,我当然会向阿惠问个明白倒是你。” “……我?”荀柔心生不妙。 “阿惠都要再嫁了,阿善,你果然要如此孤独一生?”果然,嫂嫂邹氏问道。 “我这”嫂嫂是关心之意,荀柔不好随意搪塞,更不可能将就中内情明说出来,一时间居然语塞。 “这国家大事,我一妇道人家不明白,只是从未听说,作忠臣不许娶妻生子的道理。” “若实在碍于承诺,置一可心之人,随侍陪伴,也未为不可嘛。” “你身体不佳,我与你兄长亦常怀担忧,阿惠一嫁,你独自在家,若有不适,岂不无人照看?” 荀柔忍不住左顾右盼,“啊,我已打扰嫂嫂多时,该回去了” “笃、笃……” 舄履的木底,舒缓而有节奏的声音由远而近。 “问问夫人是否方便,”外间传来大兄荀仲豫,和悦清朗的声音,“我今日邀了一名学生来家。” “这……阿善以为如何?”邹夫人轻声询问。 荀柔一笑起身,“既是凑巧,不妨一见。” 他也想看看堂兄能邀请到家来的学生,是什么样的人。 帷帐挑起,先进堂来的是兄长荀悦,接着一名布衣少年,抬手侧头避过门帘垂落的青绳,继而一步跨进堂内,抬起头。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少年容貌神气如此,纵荀柔自以为已阅人颇多,难寻可与之比拟者。 “太学生诸葛亮,拜见荀太尉,拜见祭酒夫人。”少年恭敬端正一拜、再拜, “这是今岁太学新生,徐州琅琊人,聪颖善悟,一年之间通读百卷,遍览百家,诸葛孔明,含光你看如何?”荀悦含笑道。 含光看如何,含光看呆了。 少年诸葛亮、少年武侯,他、还需要他说什么?
第292章 江河不息 已经见过十七岁的司马宣王,复又见到十五岁的诸葛武侯,似乎也并非奇事。 但是!是诸葛孔明! 活的,粉嫩的少年诸葛武侯! 谁懂! 荀柔只能独自怀抱着当世无人能懂的刺激感暗爽一把。 当然,初次见面,也不过浅聊家常。 三岁丧母,八岁丧父,归琅琊族中,其后叔父诸葛玄抚养了他们同胞兄弟三人。 前徐州牧陶谦死后,卢植就任,诸葛玄被任命为东海郡守,原本要带他们一道上任,不过新来的卢州牧与其从人,为徐州带来新气象与关中消息。 长兄诸葛瑾听说长安安定,百废待兴,可以不必保举,以才学考官,便决定带着一家来长安。 到长安后不久,诸葛瑾就凭才学考入尚书台,如今过去一年,熟悉了政务,准备活动下地方历练。 豁达、从容、机敏、还有点小骄傲,少年不怎么说自己,暗戳戳频繁提起兄长和叔父,说叔父诸葛玄仁爱,说兄长,则是推崇荀太尉新政。 荀柔当然听出他的意思,但通过他描述,虽未见诸葛玄、诸葛瑾,却也生出几分好感。 少年也向他请教了些问题,都是关于他的几篇文章,荀柔亦详细给出解答。 直到离开,他都没有提让少年诸葛亮出仕。 何必着急。 十五岁的诸葛孔明,就是离历史上出山的二十七岁,都还有十二年。 大好青春,风华正茂的年纪,最好的学院与老师,志同道合的朋友,亲爱不离的家人。 正该狂歌竞夜,自在潇洒。 不必早早背上沉重责任。 天下再不久将安定。 将来,在和平安定中成长的少年,能比在乱世中挣扎的一辈人寿命更长。 看上去热爱运动,阳光开朗的少年诸葛亮,这辈子说不定能和天赋长寿基因的司马懿比比。 冬季日短,荀柔回到家,又是日暮。 烤着火,展开寝室内的舆图,他望向苍茫广阔的大汉十三州。 见到少年诸葛亮,让他忽然意识到时光流逝。 历史的慢慢长河,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光阴,它奔流不息,终有一日他们这一代也淹没,然后不停歇地继续向前,奔向浩浩茫茫。 案头上摆放了一些文卷,应是堂兄文若派人送来的公文,卷旁还有一只信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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