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冀州来信。” 侍从恭敬回报。 身体渐渐回暖,荀柔坐上榻,让人将书案也摆上来,舒展手脚,躺了个舒服的姿势。 刘辩两次派人探病,孔桂也两次提醒他君前失仪,现在修养得差不多,他还是在新岁大朝之前,进宫谢罪一回。 明日递请,也算是对朝野上下,给出他养病结束的信号。 疲倦得打了个呵欠,荀柔拿起文书。 文书都经堂兄整理过的,都是简要,可谓条理分明,干净利落,但看了一会儿,他止不住开始犯困。 为提一提精神,荀柔打开信匣,换一换心情。 河北没什么可担心的,有阿音、贾文和在,更有两个兄长,即使有人胆敢作乱,也很快能平息。 冀州的问题,那是天长地久的问题,与客观的交通条件相伴。 留在西面,在航海时代来临前持续向西向北耕耘,那么东南方向的士族再次坐大,或许三代之后,就会成为朝廷心腹之患。 若是迁回东面,保证中原和江东,至多百年后,西北的外族部落可能滋生庞大,对中原再生觊觎之心。 不过,那不是眼下的问题。 冀州也许会出点小动荡,会有些沉不住气的人冒出头,但刀斧刚过,血还未干,不怕死的还是少数,看不见好处,世家大族不会乱来。 第一份是荀襄的家书,几句新年问候、想念,些许家常,冀州风俗不同,也被写进信里。 荀柔倚榻闲适地看完,拿起下一份竟来自贾诩。 贾文和什么时候给他写过私信? 荀柔哼笑一声打开。 开头也是问候,接着汇报一点冀州异动,最后再表达新年祝福一套,结束。 中规中矩。 太中规中矩了。 完全不正常。 荀柔也是无聊,竟将信从头到尾又咂摸了一遍,发现这果然就是一封无聊的废话。 贾文和莫非,是想让他给阿姊看? 这样一想,这封信就哪哪都不对了。 “冬日霪雪”? “远近无事”? “新岁勿恙”? 啧。 荀柔把自己品得牙酸,当即伸手将信丢去一边。 匣中还剩最后一份。 他执起来,为纸张厚度稍稍惊讶了一下,然后打开。 荀光的字迹端正,像后来的馆阁体,横平竖直,方正整齐,一开头就是严谨的格式和称呼。 恤孤令光顿首再拜言:太尉足下 这是一份上书。 荀柔有些意外,端坐起来。 这份上书是请求一件事,希望朝廷允许看扩充恤孤寺员额,她想要征辟冀州“名门淑女”入寺。 书中写得很动人,冀州有许多美好的淑女,通晓典故,雅好诗书,品德高尚,被其父兄连累,家门破败,衣食无着,甚至靠为人涣衣缝衣糊口。 她怜惜她们的身世,为她们的才华感动,了解到她们对国家一片忠贞,对父兄的过失十分痛心。 恤孤寺只是一个卑微的小官属,平日里做帮扶救济孤寡这样的小事,很难招得贤才,而且恤孤寺至今已“遍及州郡”,她实在顾不过来,账目混乱,各处生事,却来不及解决。 如今这些小女子缺少养家糊口、展示忠义的机会,恤孤寺又缺少人才,正好可以将她们招入寺中,既使之免于冻馁,成为一道善政,又为朝廷招得人才,正是两全其美。 荀柔一边看,一边轻笑。 不提大冬天涣衣是哪里讨来的生意,恤孤寺何时不许招人? 她在要权,明目张胆,光明正大。 恤孤寺隶属少府,是宫廷女官系统中一部署衙,唯一与其他女官的不同,没有服务于宫廷内部,而是派遣在外。 所以恤孤寺官品,也是照宫廷女官品级,寺主恤孤令得位列正七品,秩四百石,还是看在其社会效应。 招几个士族女子并不算什么,但州郡置使,这是要增加恤孤寺上下等级,而恤孤寺层级增加,恤孤令品级当然也就该水涨船高。 荀柔轻轻呼出一口气,继而微笑起来。 当初,他如何也想不到,恤孤寺能在小妹手中,发展得这样快。 尤其是,这一次冀州的收复平稳,荀光手中的恤孤寺不止发展,更在其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如果,他要延续以实际权力大小为核心的官位品级关系,避免将来皇帝以位卑近臣为杠杆与官僚机构博弈,收拢权利,避免恤孤寺在将来,变成明朝东西厂、锦衣卫那样的皇帝手中的特务机构,他就得答应。 更何况,征招冀州士女,有利于增加朝廷对冀州的控制,稳定冀州民心,同时,比起起用冀州士族男子,女子为吏,副作用小很多。 这条计策之妙,甚至还可以推广,堂堂正正的阳谋,像一根针插进宗族势力稳固的江东。 就凭这一点,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 这算是阳谋吗? 他想回信问荀光,是否是她看穿一切,设下这个计谋,又担心她会错意受到惊吓。 他当然喜欢这样的阳谋,莫不如说,他实在欣赏这样积极的野心,赞叹其中蓬勃的生命力。 哪怕会给他造成一点麻烦。 恤孤寺要提升级别,要脱离少府,更要脱离皇帝直接指使范围。 隶属于宫廷的寮属很多,荀柔在尚书台与御史台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之至于尚书台下。 虽说,他有心让恤孤寺为收集民情的窗口,但毕竟立寺初心不在于此,放在御史台,整个意味就变了。 掌控权力,既然到州郡一层……他笔端顿了一顿,那么就从三……不 荀柔展开纸张。 “三” 与尚书台下六部尚书同一级三品。 有何不可?她分明已经拥有那样的权利,他又为何不敢做一道好风,她送上青云。 不是后宫夫人,不是女尚书,是真正三品实权。 爵以酬功,禄以任能,阿光做到今日地步,自该享此俸禄。 只是,正七品的小官,或许不会被士族精英看在眼里,但三品高位、所辖巨大的权利,必会引人争夺。 他可以保护她不受暗箭,将来的明枪还要她自己应对。 四品州督使,五品郡督使,六品县令使,既然已决定要给,那就大方些,许她招兵买马,许她请贤纳才,他也很想看,她将来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年后颁新令,有新的军阶等级与爵制在前吸引火力,这一条放在后面,舆论会小很多。 不过还是要她自己争气,他所能做的,止于此了。 冀州常山郡 跟随曹子慧同至安定府衙的荀光,见到了逼得曹子慧有家不敢回的甄宓。 少女被安置在一处偏院,院中没有仆从,积雪堆积在院内,一条被踩踏出的小路,肮脏泥泞。 甄宓就跪坐在屋檐下,双手执着一卷书,借着天光阅读,闻声霎一抬眸。 华色流光,妖冶惑人。 少女的锦服已经暗淡,浑身上下全无妆点,却有如绸缎一般的乌发,如明星一般的双眸,比雪更鲜洁的肤色,比桃花更艳丽的双唇。 荀光几乎瞬间理解,曹子慧这样的聪明而有雄心的男子,为何在这个少女面前要连夜逃走。 正因为聪明,所以一息都不敢多留。 而荀光,也有一瞬间迟疑。 她并非未见过美人,可一个少女,风姿娇媚至此…… 少女望着她,轻轻一眨眼,娇声如鹂,“敢问,夫人是何人?” “你所读何书?”荀光冷声问。 “……左传。”甄宓似有所感,缓缓挺起脊梁坐正。 “所见如何?”荀光发现,少女的姿势可以不媚惑。 “……善不可失,恶不可长。”甄宓顿了一顿,方才回答。 善念不可丢失,恶念不当滋长。 还好。 荀光心中微转,一笑道,“鲁隐公六年?” “正是。”少女点点头。 “不如’树得莫如滋,击疾莫如尽‘。” 日积月累树立德行,斩草除根消灭疾患。 这是左传哀公元年,伍子胥劝吴王,甄宓记得。 “……谨受教。”少女握紧竹简,品着两句差别,心中滋味莫名,她忍不住抬高声问,“尊驾何人?还望赐教。” “凡有血气,皆有争心,女郎以为如何?”荀光又道。 依旧是左传。 甄宓之心,却在这一句下,不可控制加速一拍。 “利不可强,思义方取。”她勉强按捺,心跳却越快,“小女身卑识短,何敢承顾问?若有驱使,但请下令就是。”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女郎既有心维持家族,何不自立,以为支撑?某,恤孤令荀光,闻君才德,欲征君为使,不知意下如何?” “……宓敢不奉命!” 甄宓愣了许久,终于反应过来,当即放下竹简,正坐、稽首下拜。 起身时,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她忽而想起九岁时的一天,那时寒暑天气,都已经不记得。 只记得,她向兄长借砚习书,兄长嬉笑问她:汝当习女工。用书为学,当作女博士邪? 最后,她是如何回答? 那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回答,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答言:“闻古者贤女,未有不学前世成败,以为己诫。不知书,何由见之?” 这真的是一个很高妙的答案,可仍然让人悲哀。 影视形象中的甄皇后一直都是弱女子形象,好像一辈子身不由己,被动接受命运的悲剧,但看历史书,感觉甄氏挺有主见一个人,也很厉害,曹丕前面几个孩子好像都是她生的,郭女王和她,都感觉是那种很有争斗心,权利欲的人,只可惜她们能争的东西,太少了。
第293章 文若进善 “太尉慢行。” 黄门侍郎孔桂恭敬的将觐见结束的荀氏兄弟,送出长乐宫前殿,并伸手要亲自扶荀柔登车。 荀柔并不觉得自己老到这般地步,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自己攀着车上绳索踏上车,又回身向堂兄邀请。 “彧欲往尚书台。”立在车旁的荀彧摇头。 “时候尚早,我想往太学一行,请阿兄与我一道。”荀柔已经不去想清早乘车至宫门前,看见堂兄已等候在侧,并表示要陪他入见时候的心情。 反正有堂兄在,也挺好的,今天觐见可谓很平和、平静、平淡。 就想要这样的平淡! “唯。” 既要巡视太学,那自然不同了。 荀彧揖手领命,揽辔登车。 马车自殿台漫道驰下,坐在车上的堂兄端坐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荀柔稍一想就明白。 虽说方才没有却让,但毕竟是禁中,禁中乘车算特赐,显然让一向守礼端方的堂兄不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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