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却不理会他,回头望了望,不足自己一冲之力的高顺部,再仰首向天,朗声大叹,“天意何不助我!” 言毕,竟举剑就颈,“非我之过,天不幸我!” 这一下,顿把许攸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倾身夺剑,“本初,本初兄,一战之败,何至于此!待回转邺城,再整旗鼓便是。” 他一动,周围亲兵纷纷反应过来,众人一同来夺了袁绍剑去,又由亲兵校尉转身抽刀开道,众人拥护着袁绍战车望山口而去。 “我军胜矣。”荀攸反身回到荀柔身侧。 荀柔点点头,眨了眨眼睛,神色从茫然恍惚中清醒,几乎同时脚下失力,幸被荀攸一把扶住。 他此时已如同水里捞出,内衫早已湿透了,鬓发乌亮得泛起水光。 “传令下去,跪降不杀。”荀柔重新站稳,甚至向前两步,立在山坡边缘,“阻拦袁绍。” 战车颠簸,一路碾过尸身、兵器,有袁军望见大纛,亦赶来聚集。 此时最好的做法,当是收拢抚慰,聚集兵卒,袁绍却只木然的望着跟随的残兵破甲,望着一路兵卒死伤之状,望着聚拢过来的部将高览等人,为保他生逃,而被留下。 至一路冲破阻拦,将汉军甩开,忽而战车微小一颠,他恰一低下头,却是一杆陷落泥土中破败的袁字大旗。 其人却突然潸然泪下。 周围众人见状,俱慌张无措,不知所之。 袁绍却又举起铁袖,一把擦去鼻涕眼泪,“向东,沿路收集残兵,再令人过河传令淳于琼,让他不要渡河,折返雒阳。” “逃走了。”荀柔杵了一杆剑站在山上,望着远去的袁氏车马和零零落落,一路掉队的残军,只是略有些遗憾。 他原本没报太大希望,兵将毕竟太疲惫了,靠着刷袁绍,又掉落了几个谋臣将校也足够。 “元常问,是否需派人拦截?”荀攸问。 “不急,你与元常一同安排战后事宜。”随着袁绍逃远,战事已再无变化,荀柔精神一松,再难以维持,背后冷汗层起,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俘虏分化,给食……教导,不得欺辱。” 打扫战场,收敛部队,统计战功与阵亡诸事,有荀攸等在,无需他再指手画脚,只是俘虏,却需要特意一提。 “小叔父仁心,攸岂不知,兵卒不过小民,不能自主,袁氏作乱,与之无干。” 荀攸的声音在耳边远远近近,荀柔缓缓点头,复又强撑精神,“今日夜间有雨,不必急追,待明日天晴,再让曹性领骑兵追击,赶袁军沿河道退出河东,勿使之往……井陉逃窜,之后” “袁军此一程总需十余日,不如先传令井陉、函关,观望一两日,再定后计,可好?” 这能有什么不好。 荀柔缓缓点头。 远处吵嚷有声,似乎又有什么收获。 无论如何,此战终是胜了。 【初,袁绍引兵河东,声势浩大,兵寨连营十余里,汉军不能御,退至下阳。时,柔以疾寝,已有三月,闻此扶病起行,既至军中,抚众立威,军心大振,三日,破袁于中条山南。斩大将麹义等三人,俘其众万余。】
第270章 囚徒 前些天才是炽阳烈日,酷暑蒸人,转眼却秋雨飘零,湿冷清寒。 袁军一场大败,死了三名大将,麹义、周昕周坚兄弟,上万兵卒或死或俘,丢盔弃甲东逃,可毕竟还是在逃,在东面雒阳、河内眼下大概能凑五万兵。 荀柔早打定的主意,要这一回彻底解决袁绍。 所以,仗还没有打完。 曹性带领的前锋一直坠在袁军身后,中军需要修整,但只能原地修整五天。 五天中,清扫战场,统计伤亡,编整俘虏,计算粮草……至于功劳,先把兵士的俸禄发了,朝廷讲求信用,每日粮食吃够,士兵的心也就随之安定。 荀柔不必亲自处理琐事,他每天就支着一节树枝,领着两个亲兵往各营转悠,走哪蹲哪,望泥地里一蹲,跟受伤的、轮换的、被俘虏的士兵叙叙话。 于是,因一场大胜而浮跃的军营,渐渐就同被浇了如今秋雨的沸水,沉静下来。 直到第五天,已定好明日启程,钟繇才赶紧插空来问,眼下营中俘虏改怎么处理。 他已经受命留在下阳这边坐镇,处理战后事宜,防御可能会北上的淳于琼,以及作为粮草军需的河东中转,安排俘虏的事归他处置,他却要先讨定说法,才好安排。 兵士不必说,早就下发了命令,按技能分组,以后就白天劳作,晚饭后受教,一场大战后,需要干得活多得是,没了军官,只要人群集中起来做事,总是会有人出头来。 稳定战后俘虏的这套办法,从荀柔当年杀董卓,处理凉州兵时候就这么干,后来又添了学吏的思想工作,一套程序已经完善得相当成熟,即使钟繇新近接手,营中自有循吏和章程,照搬就可以。 需要安排的是五个投降,四个俘虏的将校,一个袁绍的亲从笔杆子,辞赋名天下的陈琳,陈孔璋,一个荀家姻亲,颍川名门辛评,辛仲治,以及一个袁绍亲儿子,袁尚,袁显甫。 其中,陈琳与辛评,都是不善骑马,逃亡途中被落在后头,而袁尚则实属自投罗网,其人倒是发现不对想先跑,结果在拥挤的山道迷了方向,一头撞进朝廷军阵。 而陈琳则开始想扯谎装傻,可一看就细皮嫩肉,仪态、风度、衣甲俱与士卒不同,如何能伪装,被人一眼就识破身份非凡,被单独关押起来。 “啊……这几日三人各如何表现?”荀柔披着一件氅衣,盘腿榻上,一手托腮,有些恹恹。 近几日下雨气压低,他夜里不能平卧,身上哪哪都不舒服,又一直有点发热不退,所以对这些不重要的事,就不大理会。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用,如果接下来的军事行动全都不利,最后让袁绍安好无损退回冀州老家,拿袁尚跟他交换议和,还是有用的。 但至少要袁绍再打一场前几天那样的硬战,并且还要打赢大胜才有可能,发生的概率,比他荀含光眼下马上倒毙的可能还低。 “嗯,”钟繇一脸正直,“陈孔璋有些不安,曾求见太尉,太尉拒绝后,其人就在帐中长吁短叹。辛仲治只求一死,未果后三日不进饮食,袁三公子先求见太尉不行,又求丝褥不得,又求澄酒,我念其毕竟是袁氏子,便让人找了一坛粗酒送去给他。” 毕竟也不能放着不管。 荀柔闭起眼睛想了想,“袁家三郎自然要随军。” 还要追袁绍呢,说不定能有点用。 “陈孔璋,辛仲治押回长安交给文若。” “啊?”钟繇一愣。 “陈孔璋若愿意,就让他做个文书他必定是愿意的,辛仲治嘛,廷尉议罪,若无大案在身,就分二十亩田给他落籍。” 他是不大相信辛评有绝食死的魄力,就是真的一时起了念,也忍不住饿,当年在颍川大家不是没有来往过,如何不知对方性情饥饿而死,几乎是世上最痛苦的死法,辛评并也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做出这等情状,也不知是仗着两家情谊装样子,还是真对袁绍忠心,但毕竟是姻亲,毕竟辛氏有一支随至长安,毕竟辛评的叔嫂是荀攸的姑母,已故衢兄的妹妹。 况且,又是第一批俘虏,还是要做出点优容的样子。 反正长安有荀彧坐镇嘛。 荀柔轻松的想,一个辛仲治,还能在他堂兄荀文若眼皮底下翻了天? 要真有这本事,他反倒还高看辛评一眼。 钟繇一时觉得这处置太随意了,一时又觉得似乎也应该,到如今这地步,作为太尉的荀含光还有什么顾忌,但那毕竟是 “太尉大度,繇甚钦佩。” 荀柔睁着一只眼,诧异向忽然向他拱手的钟繇。 “元常兄之意,是《代袁冀州讨荀柔檄文》是陈孔璋所作。”荀攸解释道。 “哦……”荀柔其实已经忘了,不过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无所谓,“一篇文赋而已,当年何大将军府上时,有次酒宴,陈君作赋,也夸过我呢色耀春华,玄丽轶灵,佩玉嘤嘤,君子攸宁是罢,公达?”他笑意盈盈道。 命题作文而已,当初在何进府里见面,陈孔璋也没多恨他。 荀攸默默的望来一眼,垂眸拱手,“小叔父所记一字不差。” 荀柔忍不住扶膝而笑。 “既已决断,小叔父不如服了药,早些休息,明日启程,一路恐怕辛苦。”荀公达一板一眼道。 荀柔笑容一滞,也知道荀攸说得是正理,只好点点头。 他倒不是怕吃药,只是这不是忽然起兴么,不过也没关系,所谓越挫越勇嘛。 这一日,在一片安静,只闻细雨沙沙声的军营,主帐的灯火照旧最后一个吹灭。 次日,细雨薄了一层,受命的几部汉军,在泥泞中拔寨起程,竟也士气昂扬。 …… 七月流火,秋雨时至,一洗暑热。 淅淅沥沥的雨,飘落在兖州牧府小院,新砌的小池塘中,带起点点涟漪。 池中红鱼浮上水面,不时吐出一个圆亮得水泡。 扎着总角,穿着短衫小绔的曹植,专注地盯着红鲤,对着吐泡泡,鲤鱼吐一个,他也吐一个,吐的小半张脸亮津津。 从曹操手里收了肉干束脩的荀欷理也不理,召唤来一旁的曹操三儿子曹彰,让他取了檐下细竹竿,一头接池塘,一头对着吸气。 “唯!”胖墩墩的曹彰欢快的应一声,双手抱起竹竿,卖力猛吸,嘬得两腮都瘪变形。 曹丕站在檐下,望着两个傻弟弟,第一次对父亲的决定产生怀疑。 “这是作甚?”他平日自有先生教授经诗,倒不太来荀欷这边,竟不知道这位名门君子,这么教导他两个小弟。 “换水,小池没有活水,需常换新,方能保持不腐。”荀欷抄手与他同站在檐下。 “父亲请先生教导小弟学问,不是让先生拿小弟消遣!” 他身高还及荀欷肩膀,却颇有城府,在外也一向被称赞稳重,此时纵使发怒,也是正色质问,仪态一丝不乱。 “这就在教。”荀欷平静道,“叔父当年就如此教我。” “什” “哗啦啦” 曹彰嘴上印红的一圈,欢快地将竹竿一头放在檐下排水的暗渠石板边。 曹丕忍耐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特别,水当然要往低流的。 “今日之事,我必告诉父亲。”他板起脸严肃道。 “请便。”荀欷看出曹丕不明白,却懒得解释。 难道是他想帮曹家带孩子的? “二兄,先生这是虹吸之术,并不简单。”曹植跑过来,拉拉他哥的衣摆。 “荀先生教你们术法?”曹丕心中微动,又瞥荀欷毫无心虚的态度,心中顿起波澜,面上却露出嫌弃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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