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一静。 天子亦吓得一噤。 然而威慑了众人后,王允目光再次游过空置的吕布席位,既焦躁又郁怒。 他不知吕布怎敢在这样重要的朝会缺席,难道现下就仗着只有他一人能掌兵,就自骄自傲起来? “袁军势大,且必准备充足,关中去岁受灾,又民怨沸腾,如今唯有和解一策,岂有他法?” 有人言道。 “袁绍,布衣之雄尔,外宽而内忌,多谋而少决,凭世资而饰其智,纵一时之势,不过更始、赤眉、绿林之类也,朝廷守崤函之险,岂用惧之。 荀彧执笏而起,向惶惶不安的天子敬了一礼道。 “周失其鼎,秦失其鹿,袁氏檄文一出,恐非袁氏,天下诸侯闻风而动啊。”司空杨彪叹了一声。 “自古成败,固非以一时之强弱而定,高祖之胜项羽,光武之胜更始,足以观之。” “关中,龙兴之地,高祖应之以成帝业,昔者,王元说于隗嚣,称关中之地,泥丸封关,万世一时,纵千万兵马不能破关,此地利也, “自朝廷西迁以来,安定人心,怀柔四海,百姓无不归心悦服,有志之士闻而远至,袁氏妄以矫檄之文,动摇社稷,岂可得之,此人和也,” “自高祖以来,大汉历四百载,虽有王莽、董卓之乱,而江山社稷不断者,非得天时何以至此?” “大汉得天时、地利、人和,纵复有袁氏诸辈,更有何惧。” 忽而,侍立殿外的黄门,扬了声报道 “声射校尉荀襄觐见天子” 这一声,将殿中公卿都说得迷惑了。 要说前来觐见的,也该是骁骑将军吕布。 荀襄的名字也有熟悉的,也不熟悉的,但总听得她的姓氏,知道的便低声向旁边人提醒一句,也都明白了如今朝廷中,女将本也只有这一位。 不等传觐,身着皮甲、胡服的身影已至殿前,摘了剑,却未脱履,抬步走进殿内。 不同于男子的窈窕身姿,秀美容颜,出现在议事的殿堂之内,让殿中众臣都不由得感到不自在。 无数躲闪、偷觑、惊慌无措的目光中,荀襄镇定的抬头挺胸,大步走到御阶前,向上首天子行了一礼。 “吕侯突发疾患,暴毙而亡,三军五营众将已推臣为首,听闻有反贼作乱,臣故来听候调遣。”
第247章 利有攸往 “不知可将兵马开入城来?” 步出殿堂,一路走下石阶,荀襄一手扶剑,落荀彧一步后,问道。 虽说商议应对袁氏兵马,然出了这一桩事,众公卿哪还顾得,俱噤了口,也未议出什么,多为方才自己多嘴打点不着边际的圆场,然后草草散了。 “岂能至此。”荀彧摇摇头,驻步回首望去。 诸荀在朝者跟随荀彧之后,自然也停下脚步来回头。 许多官吏都围着王司徒,将之堵在殿前,或有注意到他们观望,也有犹豫着离了王允望这边来,只是见着荀彧身后的荀襄,终究逡巡,不敢过来。 荀襄见此轻哼了一声。 方才殿中,王司徒倒还记得问防御袁氏兵马,她不喜其行事,知道对方不曾掌兵,故有意胡诌,问左言右应付,说得对方只得默默。 此时但见他竟还颇受拥戴,心中又觉不快。 “君子当守谦谨之道,岂可得意忘形。”荀彧温声教导,“不要如此。” “唯。”荀襄听他不曾提殿上无礼,知道已是饶过一回,连忙端正神色答应。 “非是王子师得众,”荀颢笑着凑近道,“向来群下多非其刚棱,乏温润之色,不过眼下诸辈各自忧惧前途,欲求其保全再寻不着第二个。” “原来如此。”荀襄点点头,心领神会,与之相对一笑。 虽则收复兵马的过程并不容易,不过就同姑母所说,乱世之中,诸事皆从兵权上来,如今兵马在握,长安一切波澜,果然就此解了。 诸荀方才何不见殿中情境,也甚觉一解近来郁气,彼此目光交接,都轻松许多,只勉励维持着仪礼姿态,不得放飞心情而已。 “眼下,你需尽快整备兵马,前往河东抵御袁军。”荀彧不与他们欢喜,神色依旧凝重。 众公卿固然畏惧胆怯,但所虑之事,也非全无根由。 “长安可需留些人,待汉中兵马至?”荀襄问。 “不必,非但你的人马不用留在长安,待张公祺兵马至,也劝分些支援你。”荀彧摇头,“你勿要小觑袁绍,河北兵卒勇悍,名将颇有声威,你初掌大军,诸将亦未全驯服,应对绝不会轻松。” 荀襄听出堂叔语气中的郑重,也知道自己向来无军功,难让人信服,忙将骄矜之心收敛起来,低头应诺。 “出宫之后,我即刻就往营中,就与兵将同食同宿,整理军务,若叔父再清醒,就归家辞行,若未即等得,最多五日,我就领众将拔营起行。” 荀彧只点点头。 …… “……吾家凤凰,也挂帅了。” 寝室内,火盆不熄,帷幄中,药气难散,熏得呼吸间都是苦涩味道,荀柔躺在床上,侧过头,神色温温望向侄女。 自上一次清醒后,他又醒过两次,只是先前耗损了精神,都神思昏懵,无法视事,服过药就睡过去,故这中间发生的事,至此方知。 荀襄跪在床边,垂下头微露出些许腼腆,“叔父放心,我定会守好关中。” 荀柔心底无声一叹。 如何能放心? 他喘了一口气,实在目眩得厉害,只得仍旧闭上眼睛。 “你回营后,要向众将申明赏罚,功赏……可放手大方些。” “粮草、军械……必不短缺,你也如此告诉诸将。” “勿信左冯翊都尉杨奉。”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长安,难料阵前,战机,转瞬即逝,若有不决,多向钟繇、段煨、徐荣、贾诩请教。” “意见不同,先弃段煨,次则徐荣,钟、贾二人……” 钟繇经营雒阳日久,熟知关东诸侯,贾诩则应变机巧非常人所及,论才华眼光,二人也难分高下,若此二人意见相左,必然是战局关键之机。 相较而来,钟繇性情旷达,却更善守,贾诩看似持重,偏能出奇计。 “……若建议不同……取贾文和之计。”他终于道。 关东局势变化,牵连南北诸侯,不止阵前,观以大局,还是贾文和稍胜一筹。 “唯。”荀襄倾听至此,见再无吩咐,当即点头道,“我记住了,定不负叔父之望。” “去吧。”荀柔睁开眼,“此战,必使你天下扬名。” “是!”荀襄露出一个紧张又激动的笑脸,在床前重重一拜,“叔父,我就去了。” 坚实有力的脚步渐渐远了,荀柔笑容缓缓淡去,“文若……” “彧在。”淅索衣声靠近。 “粮库……总共还有多少存粮,可支持多久?”荀柔闭上眼问道。 “尚有二十万石。”荀彧唇角一抿,“若得汉中支持,当可支持到秋收。” 一石可供一人一月之食,以五万算,一月需五万石,再加运送路途损耗,至少翻倍,即十万。 “……只得二月之用啊。” 这还是不发官吏俸禄的前提下。 “不过还可从益州、陇右调些来,押运安排细致些,也可省出一些。”荀彧宽慰道。 “未必能足,也不可抽剥过分。”荀柔喘出一口气,“未想会……此战,原当我亲往阵前。” 兵者,死生之道,存亡之地。 且不论凤卿是女孩儿,初次为帅,所领就是一群百战沙场的傲将,面对的又是如此复杂局势。 稍有不甚,就易倾覆。 荀彧知他担忧,温声道,“关中既有山川之险,凤卿又有元常、贾公为谋,徐将军、段将军为翼,小心谨慎,定能固守,袁绍并无明主之资,仰仗姓氏而已,见朝廷匡复在即,一时铤而走险,群贼之心亦未必安,只要坚守数月,待其势渐竭,人心渐散,必能一战定之。” “若败袁绍,复中原,天下则定十之七八。” “矫饰之辞。”荀柔知道堂兄有意宽解,阖着眼轻轻一笑。 荀彧亦垂眸轻轻一笑。 “不过……也许我果然,小看了人。”荀柔赞叹,“阿妹……女中豪杰,我也不如。” 荀光竟杀吕布,实在出乎意料。 有此一事,荀氏与汉室朝廷之间,摇摇欲坠的平衡就此打破。 这也是他,以及荀氏先前一直未敢走出的一步。 走了这一步,荀氏真的就是名副其实的权臣,张告天下,再无退路。 然而,走得好。 是他优柔寡断了。 若让他翻覆回三月之前,与现在作选择,他宁可要现在。 固然也有艰难处,但与那番困难相比,倒是现在更好。 “令妹果敢之处,亦令彧惭愧。”荀彧亦道。 他固以为不至如此,但也佩服一女子能有此忠义孝悌,果决勇敢。 “凤卿,伯昭,亦未必不能胜我。” 荀襄是唯一挂帅之选,荀欷是唯一往徐州人选,他醒时已经如此,自忖也再无它法,唯有相信他们的能力。 “是。”荀彧点头。 “张公淇可有消息?”荀柔笑了一笑,又问。 “信使昨日来报,张公淇亲领五百骑兵,一万步卒,长则五日,短则三日,当至长安。” “张君将至,即来告我另,征募……咳咳……征发丁壮之事,如何?” 荀柔说多了话,喉中发痒一径轻咳一阵,又不禁虚喘,只得指了指床边小炉上的铜壶。 荀彧起身去到了一盏温水回来,见堂弟着实虚弱,执盏凑近他唇边。 荀柔低头饮了两口,“多谢。” “征发之事,已传令各郡,”荀彧将盏至于一旁,见他眉宇不时紧蹙,定十分不适,“含光,眼下诸事并不急切,你先好生修养,勿过劳神。” “三辅各郡征发,先至长安,京兆本地之兵,月内集齐,”荀柔重新躺回榻上,“扶风、冯翊二郡,多推迟半月,亦当至京。” “……期限是否略紧?”荀彧担忧道。 “那就各郡先征三千。”对于惯熟政务的堂兄的意见,荀柔当即听取。 “是。”人数如此,难度当然就降低了。 荀柔舒了一口气。 “可还有什么话吩咐?”荀彧轻声问。 “哦,辞表” “尚未递出。”荀彧歉意道。 “那就罢了。”他家连朝廷兵力都掌控了,此时再说辞职,就有点太不要脸了。 “……是。” 荀彧低头应了一声,见他阖了眼再无话说,便道一声告辞,离去。 荀柔轻轻撩起床帷,才望一眼他的背影,就觉双目畏光昏花,不能视物,只得不甘的心底暗咒了一声,下帘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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