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侧过头。 寝室内静下来,耳边却一声一声鼓噪,一声一声失音。 “一月有余,今日正旦。”荀彧温声轻语。 精神涣散的大脑慢了一拍,才析出这段时间跨度的意义。 “新年…朝贺。” “新年朝贺已毕。” 所以,他没能在朝贺出现。 他虽不曾在朝贺出现,但也还活着。 “可有人,议论?” “…有,彧已代为陈情,天子并未怪罪,放心罢。” 陷于床榻中重病、消瘦、苍白的青年,凝眉直视过来,目光透着忖量,似要穿透表象,“是么…?” 这一声很轻,当他未将力量集中在发声上,出口的声音,就变得更轻。 “是。”不过荀彧凑得足够近,也足够专心,所以捕捉到了这微弱的声音。 过了片刻,似乎经过许久思量,荀柔才又道,“方才、何事…喧嚷?” 荀彧有些惊讶,默了一默,未再遮掩,“听到了?” “近来一切诸事,告诉我。” 荀彧因担忧而犹豫。 “你好好修养,不要多心,并无大事。” “文若。” 这一声仍旧低弱,却透着焦躁。 病卧的青年,乌瞳沉沉的望着他,艰难的向他伸出手。 这个动作,联系起近来缠绕他的噩梦。 梦中,在宫中长廊的尽头,堂弟就如此一般,向他伸出手,然后摔下来,背后或是插着箭羽,或是剑柄。 无论多少次,他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荀彧握上去,手上冷汗涔涔,像握着一段寒露天气的细竹。 “好罢,”他妥协了,“近来,的确有些不安宁…” 张机不由望了一眼荀采。 荀采已恢复平静,她向张机点点头,恭敬的作了一个请的姿势,“仲景先生,不如我们到外间继续?” 张机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 纵已结交数十年,他还是无法理解荀氏一族的人。 … “董伯昭私出禁府,违抗御令,号令天子禁卫,伪造天子诏令,此事由廷尉接案审理。”紧闭的高阳里门前,荀颢身后随着十余佩刀的廷尉吏,向前来探查的渤海王府都尉,以及吕侯帐下偏将魏续,从容一礼。 “至于荀太尉为流言中伤一案,已由廷尉审查,并无实事。” “什么时候审的?”魏续立即嚷道,“我们怎么不知!” “此事涉三公,郭廷尉自会向天子汇报,与君等无关。” “荀君这话,在下可不好向渤海王交代。”渤海王都尉卫实神色不善的插话。 “渤海王一介藩王,京畿之事,本无权过问天时已晚,宵禁将至,廷尉办案无禁,二位将军还是早些归府为好。”荀颢拱手道,“否则明日恐怕弹劾渤海王、平阳侯的文书就要到天子案前了。” “好好,太尉荀含光已倒,你家还如此嚣张!”卫实一时恼怒,竟拔出腰刀。 “都尉可想清楚,”荀颢丝毫不惧,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不见一丝急迫,“当街击杀朝廷官吏,渤海王欲保全都尉,渤海王府中长史、诸丞,未必会保全都尉。” 卫都尉忍不住咽了一咽唾沫。 “董氏私调禁卫,流言中伤太尉,这二事关宫中,事关上公,都尉真要掺和其中?”荀颢一挑眉。 卫实不自然的动了动,在荀颢分毫不惮的目光下,犹豫再三,终于垂下刀 “你今日之言,我会如实禀告渤海王,你、你好自为之!” 送走色内厉荏的卫实,荀颢面前剩下魏续。 这一位,与那一位当然不同。 卫家被叔父折腾得没了根基,也就没了脾气,唯一有些才能的卫觊卫伯觎,又被荀公达按在了太学,卫实虽为其弟,却是庸才,靠着旧日名姓和家族关系,得在渤海王府混个职位,不经一吓。 但魏续,是吕布的姻亲、亲信。 跟着他到太尉府,要过虎符。 络腮胡子的大将,挺着壮硕的身体,一手按剑柄,虽然方才一时被他噎住,但荀颢知道,他并非用言辞可以吓走的。 “魏将军想来知道,荀太尉如今身染重病,未必能够痊愈了。”他叹了一口气道。 “那又如何,荀氏事涉谋反,岂能就此放过?” “如此重疾,就算痊愈,也无法再领兵出征,朝中为帅者,只有长平侯而已,然魏将军以为,长平侯就能大权在握么?”荀颢继续道。 魏续目光微动。 “昔日何大将军,在外威风凛凛,却处处听命与袁氏,如今吕将军境况如何,实不必细论,朝中无援,与公卿名门也不得亲近,不过为鹰犬爪牙,终是受制于人,纵有大军在手,难道要学董卓,自取灭亡?魏将军既为亲信,当为之谋。” “难道如今荀氏能为?”魏续故作不屑道,“若荀含光尚在,或还可说,现下” “朝中之事,不过平衡,况且,还有御史台,”荀颢一副心有成竹的样子,“魏将军或许不知,御史台知道许多公卿隐秘。” “你们敢公开?”魏续双眉上挑。 “故与吕将军结盟,正是两便。” 魏续也终于离开。 荀颢吐出一口气,转向属下,“之后几日,还要辛苦各位。” “尉正放心,我等必誓死以效。” “多谢诸君。”荀颢长揖一礼。 破局在何处?他并不知,只是荀公达请他守住里门,他便守了。 只是不知小叔父眼下如何。 若是听见近来这些事,又会如何作想?
第244章 新年伊始 西北的风带着沙尘。 离敦煌、武威等疏草牧区还有很远,荀衍却在血腥滔天的气味中,闻到了沙尘的气息。 眼前的景象,充满了原始、野蛮、暴力与发泄。 在冬季掠袭安定的杂胡联盟,破坏了人们长久期盼的,重建起的家园,毁坏房屋和耕地,抢夺粮食、牲口和妇孺,欢庆的集会变成烈火地狱。 这样的深仇血恨,也只有鲜血才能偿还。 荀衍没有参与这一场一场的报复狂欢,他在为难。 胜利固然可喜,已经死去的人,却不会在回来。 安定比汉阳形势复杂,被派到这里,一则是信任,二则自然是为了磨砺人才,然而一场里应外合的突袭中,许多人连反应都来不及,就丢了性命,其中更有数名荀氏子弟。 “将军,是否当清扫战场了?”徐庶走过来请示道。 “好。”荀衍回过神来,点点头,然后看向徐庶同行的小将,“幸得小马将军相助,今日方追击得这伙敌匪。” “哪里,是荀将军麾下骁勇,一日竟能追行百里,我不过略熟地貌,做过向导罢了。”马岱拱拱手,谦逊道。 自年初起,马氏常与汉阳经商往来,彼此渐成默契,这其中,固然也有韩遂渐渐坐大,在羌、氐几个大族中威望愈重之故,同时也有马腾久历江湖,倦极思安,有心归向朝廷。 这次追袭胡寇,荀衍便同袁涣以及手下众将及谋士商议,向其请求协助,马腾也不推诿,让亲侄子马岱领了大将孟达并一队精兵前来,人虽不多,但分量实足。 “敢问将军,是否还要追击?”马岱问道。 杂胡的联盟成功抢掠了安定后就各自分散,就连马氏得到消息时,也未料到荀衍会发狠一路追击,将几个部族杀得人畜不留。 杀性如此,坚毅如此,马岱一路追随,心中既有钦佩也有担忧。 荀衍望着人烟稀少的草滩,摇头道,“此番威慑足矣,再往深处,人烟稀少,容易迷失路径,且士卒疲惫,粮草难继。” “将军所虑甚是。” 马岱心意一凛,对荀衍的谨慎与钦佩又升了一层。 荀衍勉强笑了笑,打起精神,“回到汉阳,我会上书朝廷,为君父兄请功,小马将军可愿随使者入长安觐见天子?” 自安定北部几县被洗劫过后,他的心情再没轻松过,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重大的疏忽。 留在陇右,最重要的就是维持几郡安宁,他却未曾做到。 况且,伤亡如此,他如何归家面对族中兄弟? 不过,说来…也有些时候不闻长安消息了…不要出事才好… 公孙瓒忽然刺杀幽州刺史刘虞……徐州消息中断……关中农夫造反…… 荀彧跪于床边,倾身垂眸,温声缓述,一手轻轻握着堂弟细瘦沁凉的五指,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持续的微弱的力量。 榻上的青年平躺着,闭着眼,脸颊上是大片洒落的阴影,呼吸异于寻常,急促的吸气,却几乎不闻呼气之声。 太消瘦了。 皮肤青玉一样白,似凝固了一般。 荀彧瞬间闪过一念,又立即惊觉此念太过不祥,连忙掩了去。 思考,对此时的荀柔来说,的确有些艰难,有时候一句话自脑海中飘过去,每个字都认得,组合起来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幸而讯息之外,堂兄足够体贴的说出参考意见,然而纵使如此,也让他沉思许久。 公孙瓒杀刘虞是趁其不备,刘虞在幽州颇有名望,再加上周边胡族或许会趁乱劫掠,因此幽州必生内乱。 而公孙瓒其人并其属下,俱无治理之才,所以他未必会想据守幽州,反倒可能一心领兵南下攻击。 卢子干有国士之才,只惜年迈,若是有异也并不奇怪,但消息都未传出,临近的兖州曹孟德,十分可疑。眼下,徐州之争恐怕就在曹孟德与袁公路这二人之间。 关中农夫造反,其背后似有袁氏操控,其意当是想引长安内乱,再趁虚而入。 “只有……这些?”他有些迟疑,沉钝的思维让他分析不出问题所在,但直觉却隐隐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荀彧再一次没有回答。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会被隐瞒的? 荀襄紧张的抓住旁边兄长的手臂,荀欷剧痛无比,却不敢啃声。 “……关于我?”荀柔霍然睁开眼,又瞬间晕眩得再次闭上。 “小叔放心,都已解决了!”荀襄忍不住道。 “是啊,都被阿妹解决了,已经没事了。”荀欷亦道。 忽而插进来两道声音,又快又急,让荀柔头脑一懵,差点没断了线。 他眉心一拧。 “长安……内乱……”他虚望荀彧的方向,“……是……与我相关?” 荀彧默了一默,方道,“反贼称弟之名,其虽已覆灭,但朝中议论未息,直至今日。另,贼初起时,王司徒荐吕侯为帅,已取虎符去。” 荀柔再次闭上眼睛。 这一次,堂兄并未详细分析,不过多花一点时间,他很快想明关窍。 与天下局势、各方诸侯相比,长安城中这些公卿外戚的心思,实在太简单了,老掉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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