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挥手,让手下去封闭里门,并将羽林兵绑缚起来。 “做什么?”荀彧皱眉道。 “天子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纵是死战,也强于束手就擒!”荀襄朗声道。 “这数千兵马一旦入城,长安必乱,袁绍待机而动,诸侯归向之心又去,天下更无安定之地,百姓丧于兵燹、饥寒无处安身,含光数年功业,就此毁于一旦。”荀彧平静望着她道。 荀襄愣在当场。 “可眼下,我们该如何是好?”荀欷上前焦急问。 “入内再说。”荀彧轻声道。 …… 琥珀色的酒液倾入盏中,荀祈将盏推向董承。 “此乃西域葡萄酒,还请董公品鉴。” 董承盯着酒浆片刻,忽然端起盏,一言不发将酒饮尽。 荀祈又为他斟了一盏。 董承如是连饮三盏,脸上这才渐渐恢复血色,将手重重一拍桌。 “荀氏欺人太甚了!” 荀祈耐心又为他斟上一盏。 “阿音年少又是女郎,一时激愤,说话失礼,我代她向董公致歉。” “岂只失礼一句,”董承找回勇气和逻辑,冲他冷笑,“这是怨怼之语。” “不至于,不至于,小女子不识礼数,不知轻重,含光为国征战,每受天子褒奖,又岂会说这样的话。”荀祈陪笑道。 “天使至门前,竟连他人都不得见,真是好厉害。” 荀祈唇角一抽,又为他倾一盏,“这不都是含光卧病不起嘛,实在并非有意。” “不过靠着谄媚天子,掌了兵马,幸得天恩个,侥幸得了几分功劳,荀氏竟傲慢起来,连诏令都敢不受。”董承咬牙切齿,“今日种种我必回禀天子。” 荀祈一忍、再忍、对着董承那嫉妒的发红的眼睛,实在忍无可忍,摔了酒瓢,站起身怒道,“与董太后连宗入仕,奉承董卓为卫将军,敬献女儿入宫为羽林中郎将,至今寸功未见,凭你也配议论我家!” 突然变故,董承霎时一惊,目瞪口呆望向他。 “来人,缚了此人,压去荀太尉府。”荀祈一挥袖。 “你” “董公莫非忘记,我也姓荀?”荀祈面无表情道,“难道董公以为,我会为君背弃族姓?我不过是想息事宁人,既然董公不愿,那就算了。” 望着董承挣扎着被拖走的身影,荀祈长吐出一口气,打开书架机关,从木匣中取出一张帛书,就着堂中烛火烧去。 这是司空杨彪的亲笔信,清早送来,称要请期为荀仹与杨氏女完婚在这种时候。 他们,难道真以为他傻吗? …… “这不是天子诏令,系为伪造之作。”荀彧道。 “什么?”荀襄不由惊讶开口。 “印用错了。”荀彧低头看向捧在手中的文书,轻叹了一声,“这是天子下给诸侯国王诏书时用章。” 是取用之人不知,还是取用之人只能拿到这一枚?少府,到底还是轻忽了。 “就算未错,此也必非天子所下。”荀攸立即道。 荀彧与他相顾一眼,抿唇不语。 “的确,天子印一直在少府必是董承盗用印章!”荀欷惊喜道,“果然如此,天子如此信重叔父,又怎会下这等命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荀彧依旧端凝着那份帛书,神色沉重,“如此粗浅之计,如此粗浅之人,董公不过被人利用,与先前刺杀之计,似非一类,这执棋之人,果然高妙。” “倒未听说,袁本初帐下,还有这等谋士。”荀攸缓缓道。 先前刺杀,看似复杂,实际上,不过是利用了袁氏累积的资源。 这一回的挑衅,看似简单,却做出一个僵局无论荀家如何应对,长安朝廷都会削弱。 此人可谓将长安各方势力看得极透。 荀襄张了张嘴,回头与兄长面面相觑,两脸茫然。 “汉中、河东俱不曾回信?”荀彧走近荀攸问。 荀攸摇头,“不曾。唯今之计,恐怕只有向王司徒求援。” 荀彧紧紧一抿唇,心底再次涌起堂弟那篇四民论。 可张鲁与段煨态度如此,又再有什么办法? “我亲自去汉中求援,”他忽然下定决心,“再请贾文和前往河东安定段忠明。”
第243章 乾坤变换 天色不知不觉渐暗下来,外间有轻碎的脚步,是宅院中的仆从在点灯。 荀攸有些诧异。 这不是荀文若一贯行事作风。 “然则,尚书台如何安排?” 他这尚书令一走,尚书台岂不是群吏无首? 荀彧眉宇淡淡敛起,“朝政需得上公主持,不出旬日,王司徒必要加录尚书事,到时” 布履在廊下飞奔发出“铎铎”之声,闻之似朝这边来。 这时候在内院奔跑,必然是有重要消息。 荀彧止住话,回顾门口。 不出几息,灰衣短褐的侍童果然出现在门外,“女君让我来传信,方才,主公、荀太尉,忽然醒了!” 屋中四人俱立即起身。 “果真?”荀襄急问道。 侍童呼呼的喘着气,连连点头,“是,女君道,诸君若要探视,就请快些。” …… 水,都是水。 上方幽微的折射光线,迷离朦胧,如幻如雾。 意识,随着水波摇荡,一串一串细碎的气泡升腾,光影变幻。 隔着水幕,声音变得含混、破碎、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搅动得心境动摇。 在这种时候,挣扎变得格外的困难,入于无间当的至柔之物,严密得没有一丝缝隙,又不着一分力气,没有沉重的压力,激发得人反抗,也没有一点突破,带来希望,只有无孔不入的缠绵黏着,缓慢侵蚀。 唯有四周不时闪现出一些虚像,忽而提升一点精神。 饥饿倒毙的骸骨,利剑穿胸的兵卒,啼哭着活埋的婴孩,光身荒野咽气的行客,断头台上鲜血飞溅,城门坍塌陈尸在地,慨然赴死的文官,奄然榻上的儒生,马革裹尸的将军… 一闪而过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什么都未看清,然而这些模糊的影子,总在神思涣散之际,提醒着一句话。 甘心吗? 继之而来, 后悔吗? 可是非对错难辨,行路难,多歧路,身在山中,何以窥天门? 意识,不知漂流了几许,带着沉重的疲惫与莫名的不甘在艰难挣扎。 黑暗渐渐吞没了空间,黏腻的水气却不知不觉逐渐淡薄,虚影在黑暗中渐渐看不清。 最后一幅图像,只剩黑牢之中,仍然足以点燃火焰的明亮眼睛,那双眼睛渐渐淡去后,留下一点光芒闪烁的碎屑。 继而无名中,第二点碎屑微光亮起,第三点,第四… 黑暗中生成的碎屑,飞旋着在上方汇聚成闪着微芒的长斗形星相。 他仰望着那闪烁的星光,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一些喧哗打破了寂静。 闪烁着微光的北斗,突然坠下来,与意识一触瞬间将内外俱照得一片雪亮。 在一片雪白灿烂的破碎中,荀柔忽而失重一坠,一瞬心悸,恍惚间翕开了眼睛。 刺目的黄焰正对着他、摇荡、跳跃,扩散出千丝万缕,晃得眼晕。 他想抬手遮挡,却忽然发现与意识中的轻灵不同,身躯竟如此沉重。 帷幔垂落,光线暗淡了,晕眩未止,让他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是躺是立,既觉得身下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又似于船中摇荡不止。 “阿弟?你醒了?” 一个声音飘来,似远若近。 “阿姊…?”他含糊的应着,“几时了…何事…喧嚷…” 麻木过后,胸口渐起的刺疼,伴随着丝丝缕缕缠绵的痒。 “阿弟?含光?你醒了么?” 那声音没有回答,只是更近了,落在耳中,似是催促,他胡乱应了一声,昏暗光线下,近在咫尺的面容,晃动出无数虚相。 他看不清,也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的边界。 只有痒意一丝一缕层叠增长,似乎是随着呼吸,自胸口深处蔓延出来。 “痒…” 怎会这么痒… 他忍不住低头,想要看看,更想要伸手去挠,想要使劲挠,想要扒开胸口,用手指痛快去挠个鲜血淋漓,可身体就像被丝帛、被水重重裹住,一分都无法移动。 随着低头的动作,晕眩之感如潮水袭来,再次让他辨不清时空方位。 荀采惊讶的又凑近了一些,温暖的呼吸轻轻拂过眉眼额际,那触感却无意与胸膛前的痒意相连,让荀柔难受的闭上眼,接着很快,呼吸一瞬消失了,床帷掀起又落下,外面一些模糊的话声,一连串的脚步远去。 房间安静了。 温度似乎都落了些,痒得没那么厉害了。 荀柔再次睁开眼,帷幔聚拢的密闭空间深处,是一片旋转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幽暗深渊。 手指试图勒住褥细密经纬,却什么也感觉不到,肢端麻木、失控,无法确定之感,让他心难以安宁。 人间,这是人间吗? 又或是更深一层梦中? 再次掀开帐,阿姊荀采立着撩起帐帘,近处瘦瞿的中年神色关切的凑近观察。 荀柔艰难的眨了眨眼,在昏暗摇晃的视野中认出来人。 “…仲景兄?” 张机皱了皱眉,掀起被角,找到荀柔的手腕,翻转过来,伸出手指按在手腕内侧脉门处。 温热轻柔的触感,顺着感觉末梢向上攀爬,传递到大脑,绵密的痒意卷土重来,让他想要缩手。 只是这个动作完成的并不好,他用尽全力,似乎动了,但却没有摆脱。 荀采伸手在他鬓角轻轻一抚,不由一愣,她感到手指触及轻颤,“疼?” “…痒…”荀柔小幅度摇了摇头,失衡的眩晕让他忍不住皱眉。 “仲景先生,这…怎么回事?”荀襄连忙问。 张机摇了摇头。 “…原不该醒…想是辽参药力…照先前元华先生的方再下一分…” 话,像飘在天上云里,时远时近,夹杂着繁乱的杂音,荀柔一面忍耐着,一面再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想明白意思。 入宫、遇刺、遗言、嘱托…昏睡前的记忆,慢慢连接起来。 “叔父!” “小叔父!” “含光!” 床边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人。 荀柔抬眼看去,眼前人影幢幢,如醉舟船,不由再次闭上眼。 “…几日了?”手指紧紧勒住床单,延迟的疼痛多少能起到些作用。 “含光可是在问,自行刺之日后,过了多久?”清越的声音凑近轻轻问道。 这一声回应,终于让他与世界连接。 一缕淡淡的香气袭人,不是沉檀,而是干净轻灵的薄荷,却又不似薄荷的冲劲,更为柔和。
304 首页 上一页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