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绲摇摇头。 荀爽又道,“唐家让侄辈前来,其实不错,免去许多麻烦,如今请他进来,对方如何不论,且不能让旁人以为我们失礼。” “慈明叔父说的是,父亲,便由我去接待唐家人吧。”荀衍上前一步拱手请命。 荀绲稍稍犹豫,然后点头,“无论如何,不可失礼。” “是。” “彧…”荀彧正要说话,荀谌手臂绕过旁边十七兄,按住他的肩膀,将椒柏酒强硬塞到他面前,“到你了,哪让你这个年纪招待客人,还有我呢,我和三兄同去,保证万无一失。” 荀彧绷紧唇角,双手接过碗来,仰首一饮而尽,再抬头看向兄长。 “啊哈哈,爽快、爽快!”荀谌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眼神左转右转,不敢对视,正巧转到荀柔,顿时又生主意,“我看阿善刚才打喷嚏,现在脸有点红,许是着凉了,阿弟你带他加件衣服,免得风寒哈,啊,是不是有点冷啊,阿善?” 荀谌和蔼的拍拍荀柔的肩膀。 “……是啊。” 十六兄,你眼皮飞得要抽筋,真的觉得阿兄看不见吗? 荀彧眼神与兄长交错,稍许片刻,缓缓垂眸,低声答应了。 他们离开正堂时,屋中气氛似乎已经恢复,但那些笑声,不再一个个落地生根,仿佛轻飘飘浮起来,脚下够不着地。 今冬雪少,淅淅沥沥化了渗进泥土,凝结成块,又冷又硬又滑,荀彧领着他往后院去时,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脚,幸好扶住了身旁树干,才没滑倒。 屋里点起火盆,香炉燃起,侍女找出一件旧鹤氅,给荀柔系上,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低头看看一身的羽毛,荀柔臭美的转了一圈,想象自己像只美美的仙鹤,结果一不小心被拖地的下摆绊倒。 一直垂眸静立的荀彧,惊了一惊,长睫刹时惊飞,恍然回神,就看见小堂弟滚成一只胖鹅,连忙凑去解救他,“没事吧?” 穿得这么厚,底盘又这么矮,当然没事。 荀柔看他可算回神,心里算松了半口气。 “回去吧。”荀彧微微一笑,温和道。 “再待会儿嘛,”荀柔低头拉着鹤氅看,“阿兄的屋里更暖和,我们等吃饭的时候回去。” 他已经想起唐氏是谁了。 桓帝朝,权倾一时的五侯之一中常侍唐衡,想将养女嫁给汝南傅公明,被拒绝后,又找上他家,伯父不敢拒绝,许以当时尚在襁褓中的阿兄。 唐衡贪暴,若活到现在,少不得和侯览一个下场,他们家可以就此解除婚约。然而唐衡毕竟病死了,死前没有论罪,唐氏成了孤女,反而再无法解除这门婚事有失仁义。 家里从没人提起,他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件事,但这门婚事如何尴尬,方才堂中情形,已足可窥见,他不想让阿兄这时候再回堂上。 荀彧含笑叹了口气,“若是我们迟迟不归,长辈们会担心。” 荀柔眼睛一转,“阿兄,你教教我,好不好?阿姊写信来,我想自己写回信给她。” 荀彧蹙了蹙眉。 “阿兄我们不回去吧。”也许他们不回去,大家都松一口气。 伯父晦涩的目光,曾在唐氏这个词出现时,瞬间落在堂兄,又一霎移开。之后无论在八叔、七叔说话,还是父亲劝解,无论多少人目光,隐晦又克制的看向堂兄,伯父都不再看这个最小的儿子一眼。 仿佛只要这样做,无论唐家、还是婚约,都不再与他聪慧的小儿子有关。 幼童皱紧眉担忧发愁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失笑,又让人叹气,荀彧终于露出一丝艰涩自嘲,摸摸他的头,“可是我还不够好,所以,连阿善都为我担忧吗?”
第16章 君子如彧 荀柔愣了愣,他没有想到堂兄是这样想的。 惊讶过后,又觉得似乎理所当然。 不怨天,不尤人,自强不息,他的兄长本来就是君子,而也正因为此,他才会成为将来名重天下、海内咸服的荀令君。 世上有完美无瑕之人吗? 《陶庵梦忆》说“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荀柔很遗憾,写下这句话的张岱,不得有幸见到他的兄长。 然而,这太累了。 他知道完美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能百折不挠,“非正道不用心”、“不以私欲挠意”、“备九德、不二其过”……如果他不是荀彧的堂弟,他大概能像别人一样,用崇敬的、敬畏的、看圣人一样的仰望他,但作为亲人,他希望他的兄长不必那样完美,不必做得那样好,可以有脾气,可以闹别扭,可以活得轻松一点但他知道兄长并不这样想。 荀彧不会这样想。 他该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执着和理想,若是能简单改变,那便不配称为执着和理想。 “阿兄,你很好很好,将来一定会成为天下称赞仰慕的人。” 这桩婚事,的确不曾影响他,实际上,千百年后,无数女子羡慕着,想要成为唐氏。 年幼堂弟神情坚信笃定,言语固然稚嫩,却殷殷其意,让荀彧心中微暖。 他伸手摸摸荀柔、柔软的发顶,“抱歉,让阿善为我担心了。” 荀柔飞快摇头,摇得冲天辫飞起。 “回去吧,”荀彧温和道,“我们明天再给采姊写信,如何?” 荀柔犹豫了片刻,一跺脚道,“…阿兄,我们去看看那个唐家的客人,怎么样?” 与其去堂上,不如去见唐家人,既然荀彧想去见,迟早总要见,也并不怕去见,不如就此见一见,又有何不可? 荀彧露出一丝惊诧,低头沉思片刻,抬起眼眸点头,眼中慢慢沁出温暖的笑意,“好,今日让阿善为兄费心了。” 荀柔就……就低头脸红。 不知何时,天上缓缓开始飘雪,无声白了屋檐。 荀彧牵住行走笨拙的小堂弟,这一次走得很稳当。 荀衍和荀谌接待唐家人的地方在一间偏室。 窗口没有挂下竹帘,稍远一些也看见屋内的情景。 两位堂兄南面与另一个陌生人对坐,那位显然就是唐家来的代表。 五官不难看,甚至勉强算得上清秀,但整个人只有两个字平庸。 就算没有荀家人这样出色的相貌,也至少该有他姐夫那样温厚清澈的气质,然而这个唐氏族人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姿态卑微的躬腰,大概丢在人群里,也会想藏起来让人看不见。 唐家难道只有这样的人? 荀柔忍不住抬头看向荀彧,却见兄长神色淡定,甚至在屋内的荀衍兄弟两发现他们的时候,回以微微一笑,从容的带着他进屋。 唐家子似乎一眼认出荀彧,惶恐的站起来,气度远不如不到他年纪一半的荀彧,“见过荀公子。” “见过唐君。”荀彧仪态端正地作揖一礼。 “不敢当,不敢当。”唐姓青年连连摆手。 虽然这个唐君看上去实在普通,但今天的谈话,大概算得好事。 唐氏女所在的唐家,和颍川名门堰县唐氏,竟原本同宗,颍川唐氏领头人物唐珍,如今官至九卿之一的太常。 唐衡得势时,虽然对外暴横贪婪,但对同为族亲的唐珍等人,还是颇为提携关照,唐衡一死,家族败落,族中便想借这一份香火情,往附宗族,于是来找荀家帮忙搭桥。 对荀家而言,此事如果成了,荀彧未来的妻族,便不再是“腌宦遗丑”,而是仕宦名门,纵使还会有议论,但比现在定好许多。 “虽然我们与唐氏并无往来,但舅舅家却和他们有交情,”荀谌兴奋地望向荀彧,“这也是件好事,不是吗?” 二伯母钟氏,出生颍川钟家,与唐氏同县,相互定有往来。 “君子有成人之美,”荀彧点头,神色并无荀谌那般兴奋,一如往常温和平淡,“兄长说的正是。” 堂兄不曾为娶宦官养女为妻怨艾,也不为联姻九卿高门欢欣。 荀柔知道,有些人一生不平凡,是早已注定的。 …… 春风吹暖,万物复苏,草木萌芽,一场雨,一晚上,很快蔚然成气候。荀爽以为春草这般自由生长颇有野趣,故任其肆意发展,霸占前庭后院。 一只毛团一样的小灰兔子,无忧无虑的在院子里蹦跶着觅食,三瓣嘴嚼动起来,十分得劲。 这是一位族兄送给荀柔的生辰礼物。 他生辰是惊蛰。这时候小孩不兴过生日,但亲友之间,有时也会送点小礼物表示心意。族兄在野外猎得一窝兔子,正巧到了他的生日,于是就将最小的一只送给他玩。 荀柔一边看着兔子,一边拿树枝在地面鬼画。 此时算虚岁,所以生日之后,他就是五岁的小朋友,亲爹捏了捏他白嫩的小手表示,长大了可以宰、呸,可以开学。 按说,这样国家级学霸来教他一个幼儿园年纪的小朋友,他应该倍感荣幸,然而汉代启蒙教科书,真的实在令人发指。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先圣写识字启蒙读本,其中最为著名的《仓颉篇》,乃秦丞相李斯所作,也是荀家启蒙教材,至于内容…放一段给大家感受一下 “颤觭赢骫奊左右慠悍骄倨诛罚赀耐……” 好了,这还只是普通版,他还要学篆书版本。 总之,李斯丞相肯定忘记他自己小时候,笔都握不住还要画画的苦逼了。 听说另一套蒙学读物《急就章》要简单得多,属于大众教材,但谁让他爹看不上?其实来点“上大人孔乙己”他也不在意的嘛。 别说在竹简上写小字,就是给他现在这样大的院子,他也没法把这些字给画清楚……等等,他刚才写的啥? “小郎君要练字,不如用石板?”田伯和蔼的看着他问道。 荀柔在二伯父家见过三个堂兄用石板练字。 竹简制作复杂成本高,日常消耗不起,伯父家用的就是打磨平整的石板,毛笔蘸清水写字。 “家里也有吗?” “郎君当年习字的石板还在,”田伯笑道很朴实,“近来闲得无事,我就把它翻出来,打磨了一下,还能用,我给小郎君拿来?” “多谢田伯。”荀柔连忙拱手道谢。 田家是这时代所谓的世仆,田伯当年就是他父亲的书童,能写能算、能御车的高级人才,现在、负责管家兼职看门,田嫂负责内院,田家长子田孟如今正跟随他兄长,田仲则除了给他爹当书童,还负责照看他,两家的关系已远不是雇佣主仆这样简单。 “不必,不必。”田伯摆摆手,“只是小郎君在此一个人,切不可出门,万不可自己开门出去。” 为表示郑重,最后一句重复两遍。 “我知道的。”荀柔乖巧的点头,目送田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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