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诵眼眸不由得一暗,多思了起来。他信口胡诌道:“加上我,正好六个,凑个六六大顺的吉利。” 然后,他看似好心提醒,实则试探武王道:“圣人之物,不比寻常灵宝,十分的灵验。母亲你千万三思,不要为了一时欺骗孩儿,胡乱起誓。” 武王眼角微微抽了两下:这个小子为了达到目的,当真称得上“没脸没皮”!这一口一个“母亲”喊得如此“熟练”、顺嘴! 好在他不是殷商太子,并不怕在圣人之物面前起誓。武王只希望,殷诵千万不要脑子转过弯来,跑去要求殷商的太子殿下立下一模一样的誓言。 武王十分确定,倘若殷诵这般做,殷商太子一定招架不住,而后叫殷诵抓住破绽、勘破真相。 武王举起右手,按照殷诵的要求,一字一句清晰明了地起了誓言。 武王发完誓,放下右手。他看向殷诵,就看到即将成年的青年垮了两边唇角,一张俊气的脸上满是失落和沮丧。 武王心下叹息,只当自己看不见,生生地硬下心肠,声音清冷地询问:“殿下,这样足够了吗?” 殷诵抿起嘴唇。他微微垂眼,耳朵因为窘迫烧得通红。 殷诵没有回答。他沉默地俯下身,将玉佩、金令和藤篮捡起,收回储物袋。做这些的同时,殷诵脑中快速过了一遍所有与身世关联的信息。 殷诵将武王与自己第一次见面开始,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与公子乾的说法结合在一起,然后他的大脑产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这其实是一道十分简单的题目:抛开他与殷商太子的关系不谈,假设他的确是武王的儿子,但是武王不是他的母亲,那么武王是他的什么人呢? 答案显而易见。 当年他送给父母的两箱金子,光屏并没有出现bug,送错对象。 伯邑考正是支线里的“短命大伯”。若不是他在朝歌西郊阻拦伯邑考去路,这位大伯大约会死在王宫中。 殷诵心脏不由得发紧。这一设想,已然是推翻了他自幼建立起来的认知。 他抬眼,眸光在黑暗中闪了闪。此刻,他多么想冲动地多问一句,武王敢不敢再发一个誓言来否定他们是父子的关系? 但是殷诵忍住了,没有这么做。今夜武王种种的反应表明,对方如今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武王并不愿意承认这层关系。 意识到这一点,让殷诵真正地感受到难堪。青年不禁想:他今天在这间寝宫中已经丢脸丢得够多的了。万一他再次猜错了,大商王族的脸就要被他在武王面前,丢得一干二净了! 最重要的是,殷郊曾经被武王囚禁过。他绝对不能犯下这等错误,让殷郊在武王面前抬不起头! 人要脸树要皮。不论他是不是武王的儿子,他都不能继续在武王这里丢脸了。 殷诵烧烫着脸,硬着头皮,生硬地向武王道歉,向他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武王轻声叹息。他掩下眸色,同时掩去对独子的怜爱。心下狠了狠,武王开口道:“既然这样,殿下就离开吧。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殷诵眨了下有些酸涩的眼睛,当做没有听见武王“逐客”的话语。 他借着落在床榻上的手电筒的余光,望着武王坚毅的脸庞,忽然难以遏制地问出了一句:“殿下,你喜欢我父亲吗?” 武王闻言,轻讪一笑,没有舍得否认:“孤确实喜欢太子殿下。” 殷诵眸中的光芒在夜色的掩饰下,幽幽地变幻着,忽而跳跃了一下,又悄然隐藏了起来。 青年不禁带着一丝期望,问道:“那你愿意为了父亲,不与大商争夺天下,不去坐那把龙椅吗?” 武王心脏一痛,英俊的脸庞都似在一瞬间扭曲了起来。他强忍着心中的难堪和愁闷,轻轻摇头:“孤不愿意。” “殿下,在其位谋其政。孤与殿下都有自己的责任。” 殷诵瞳孔中窃窃跳跃的火苗倏然熄灭。他直直地盯着武王的眼睛,声音冷硬道:“哦,我想也是。” 殷诵不等武王有所回应。他终于受不了一连叠的窘迫和羞耻,还有隐隐生出的一抹怨憎,急忙转身跑去后窗。 殷诵贴在窗户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见王府守卫不在附近,他立即打开窗户,逃也似的跑走了。 直到殷诵跳出窗外,跑远了,武王方才起身。他撩开床帐,走到窗前。 姬发看着殷诵仓惶逃走,忘记关合的窗户,轻轻地叹了口气。 武王回到床边,弯腰将青年忘记带走的手电筒从床铺上捡起。 武王手指在开关上滑动,手电筒的光随之熄灭,而后又点亮。 他的儿子,他的血脉,他的希望…… 站在城头上的哪吒,迎着深夜不那么燥热的夜风,渐渐皱紧了眉头。殷诵最后问向武王的话,让哪吒暗暗心惊。 哪吒恍然明白过来,三年前殷诵离开西岐,抱着的目的从来不是他与殷洪说得那般冠冕堂皇,他们根本不是在为武王拉拢东鲁! 殷诵虽然在昆仑山上生活了七年,同他一起喊着众位仙长师叔,但是殷诵从不是阐教的炼气士。 自然,殷诵也不必如他们这些阐教弟子,遵从教主的法旨,一心辅助武王成就大业。 哪吒唏嘘自己早该明白的。在殷诵被记上殷商王室宗牒的时候,在比干将殷诵认作玄孙的时候,殷诵就不再只是他的表弟,殷诵已经将他自己和殷商的命运绑定在了一起。 哪吒现在疑虑的是,殷诵可还记得他的祖母姜王后、曾祖比干是如何悲凄地离开人世的。 殷诵可还记得要为他们报仇雪恨? 哪吒没有追去殷诵面前,一来他要为身后营地里休息的士兵负责,绝不能擅自离去;二来武王这位未来逐鹿天下的帝王都不去追究这件事,他又何必着急? 哪吒虽然不能勘破武王和殷诵两者关系的真相,却也敏锐地察觉,武王对殷诵的态度透着古怪的友善。 且看看殷诵日后如何做吧。哪吒心里响起一个声音:伏羲、黄帝两位老爷能将宝物赐给殷诵,想来殷诵所做之事,当不会祸害人族。 在哪吒看来,当今天下大势,便是周室代商。这不是殷诵凭借一己之力,或者加上他背后的殷郊、殷洪,凭他们三人之力能够阻挡的。 哪吒亦不认为,伏羲、黄帝这两位老爷,会与天下大势为敌。 哪吒心想,若是真的强行将殷诵送去昆仑看守起来,只怕殷诵会心有不服,进而怨恨自己。 哪吒一想到此,便难过非常。他想,与其这般,不如放手让殷诵去做他想做的。等到殷诵失败了,他自然懂得了“大势所趋”的道理。到时候自己再出手,将殷诵从殷商这潭泥潭漩涡中拖出来,与他一同离开这些是是非非。 这般想着,哪吒便觉得自己的实力还不足够,当即盘腿打坐修炼,不敢荒废时光。 殷诵原路返回,顺着地道跑回西蛮。 在地道里,一直追随的千里眼和顺风耳悄悄告诉殷诵,今天晚上他在武王寝宫干的事情,都被哪吒看见了。 殷诵的思绪兀自沉浸在武王那句“不愿意”里,既伤心又难掩愤恨,甚至不停地“安慰”自己,一定是自己哪里想差了,自己和武王确实没有一点关系。自己实在不必要为了武王的一句话这般“矫情”! 殷诵脑子里一团乱麻。陡然惊闻两鬼的话,殷诵心头一惊,脚底一个打滑,差点扑到地上去。 殷诵赶紧稳住心神。 殷诵询问两鬼,哪吒都看到了什么。同时他心里纳闷,哪吒大半夜的怎么会用玄光镜查看自己这边的情况。 千里眼说道:“他开了三次玄光镜。第一次打开,就看到武王解了衣带给你瞧。” 行走在地道里的殷诵,身形再次趔趄了一下。他连忙停下脚步,看向两鬼。 殷诵脑中不可遏制地浮现出,哪吒瞧见那画面时的表情会是多么的生气。 殷诵顿时捂住了心口,鸵鸟似的闭上了眼睛:他完全不敢想,表哥当时的反应和想法。虽然理智告诉他,哪吒一定会误会他。 顺风耳仿佛看不见殷诵脸上的尴尬,继续道:“他几乎立刻就关闭了玄光镜,但是稍后他又重新布置了一个更加隐秘的。这第二回像第一回一般,很快就关闭了。” “那位殿下再次打开了玄光镜,殿下正在要求武王起誓。这一回直到殿下钻进地道,玄光镜才关闭。” 千里眼接过话头说道:“当时,殿下与武王正在交谈交谈,我们兄弟二人实在不敢打搅。还望殿下原谅。” 殷诵万没想到,今天晚上在西岐王府干的窘事都被表哥看在了眼里。他脸上涨得通红,简直比站在武王面前,将脸丢了一次又一次还要尴尬。 那武王毕竟可能是他亲爹,儿子在亲爹面前怎样闹笑话都能算作“小孩儿闹事”,大人怎好认真计较?但是表哥那边……啊!啊!啊!他不活了啊! 这叫他以后怎么有脸见哪吒啊? 殷诵已经情不自禁地动起了脚指头,恨不能立刻在地上抠出一整座朝歌王宫,加盖十座摘星楼。 殷诵艰难地开口:“我表哥……有追来吗?”他会不会被哪吒打死啊? 殷诵已然意识到,他不仅丢脸丢到了哪吒面前,还顺道曝光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真实想法! 不等两鬼回话,殷诵再次逃避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千里眼摇摇头:“这倒没有。三殿下盯着这边瞧了一会儿。起初瞧着情绪十分激动,但是现在已经平静了下来。现在三殿下正在打坐修炼。” 说到这里,千里眼不禁敬佩起哪吒的勤奋来。寻常人,听到、看到今夜的事,哪里能有这般的淡定和从容? 两鬼不约而同在心中赞叹:不愧是黄帝老爷的后辈,这性情真真的不同凡响! 殷诵听到哪吒没有追过来,万幸地拍了拍胸口。他心底有些奇怪,却是半点不敢主动跑去西岐东城门,找哪吒解释。 他能解释什么呢? 他总不能告诉哪吒,自己跑去封神台改写榜单,被崇丹凤、公子乾两个坑了一把,才会傻里傻气地跑去武王那边求证,姬发是不是他亲妈吧? 亦或者,向哪吒狡辩,自己半点与西岐为敌、重振大商昔日雄风的心思都没有? 殷诵很心虚,他实在没法子当着哪吒的面,大言不惭地说出这样一番谎话。 论脸皮厚,他还是差了叔叔殷洪一大截的。 殷诵回到西蛮,寻了一处僻静的所在,稍作休息。然后,他张开翅膀向游魂关的方向飞去。 两个多月后,殷诵回到东域。 殷诵在东鲁军营最大的校场降落。殷诵第一时间吩咐从身边走过的士兵,将殷郊、殷洪以及东伯侯请到了帅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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