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诵凭着良心道一句公道话,父亲和叔叔的棋艺虽然不到神之一手、胜天半子的程度,也绝不至于差到黄天祥评价的“都是臭棋篓子”。 殷诵后手让出九子,父亲和叔叔绝对能和他五五开。 殷诵往棋局看去,就看到珠圆玉润的黑色双色棋子在棋盘上胶着撕咬,颇有分庭抗礼,各有所长,谁也别想占谁便宜的意思。 棋盘如战场,就“姜野”展现出来的棋艺,殷诵完全可以推翻此前的怀疑,断定这个人绝对不是少年成年,驰骋战场十几年从无敌手的武王姬发。 但是棋盘终究不是真正的战场。 战场上可以玩得很脏,且从古至今从未有过一场战争是真正的公平。 围棋却有围棋的规矩,尽量让先后手的两位起手拥有公平的起点。 眼下这一盘棋,白子先行,黑子后手。结算的时候,执白子的棋手需要让四子给对面棋手。 白子在殷郊手里,黑子在戴着面具的亲卫手里。 所以,棋盘上瞧着双方平分秋色,甚至白子略占了一二子的优势。然而按照棋局走势来瞧,白子会是最终的输家。 “臭棋篓子”最爱好跟自己水平差不多的人玩,尤其是那种不靠着围棋规则就胜不了自己的“小辣鸡”。这要是不能赢过对方,让对面“正视”自己的水平,输的一方晚上睡觉都不安生,更不要说静心修行了。 “父亲,你要输了呀。”殷诵干脆出声,打断正在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势的太子。 殷郊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他能不知道自己要输么?他这不是正在拯救么! “王孙殿下,棋局如战场,不到最后一刻,不可轻言放弃。”戴着面具的姬发,适时出声,笑容和煦。 殷郊点点头,十分认同这句话。太子跟着正儿八经地教导了儿子一番。 殷诵:“……”他会不知道这种道理吗? 殷诵就觉得十分怄气。笨蛋爸爸都掉进别人陷阱里了,还在高兴地给别人数钱呢! 殷诵忽然明白了,上次殷郊被武王困在寝宫里,和他留下的蒙汗药没有多大关系。就算没他的蒙汗药,姬发老儿也有的是办法扣下殷郊! 殷诵将铁锹放在案边。殷郊和姬发同时向沾满泥土的铁锹看过来。 殷郊皱了皱眉,询问道:“这样东西做什么用的?” 殷诵别有深意地瞥了旁边亲卫一眼,笑嘻嘻道:“农用挖土的工具,用来刨坑掘……土特别好用。我刚刚出去试用了一下,十分方便。” 被殷诵特意地瞥了一下,姬发神色微僵,转瞬已然反应殷诵话中暗含的意思。 姬发眼角抽搐了一下。他倒不会觉得殷诵真的挖了“自己”的坟。否则,此时殷诵绝不会这么平静地站在边上看他与太子下棋。 殷诵这句仿佛小儿调皮的话,挑衅、威胁有之,更多的是试探,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太子亲卫的真实身份的试探。 姬发趣味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被面具遮掩的面容上,嘴角微勾。 姬发猜测,殷诵今夜出去,是真的潜入了姬家的祖坟想要掘他的墓,撬开他的棺材,看一看里面有没有尸体。 以殷诵的行动力,这件事绝不可能只在计划中。 好在这小子还有些忌讳,没有真的去挖坟。 姬发面对殷诵的挑衅,统统以沉默应对。“无视”从来都是对挑衅最有效的反击。 殷郊半点没有多想。他一直知道,殷诵有个心愿,希望提高粮食的产量,令大商的百姓过上富足、安乐的生活。太子只当殷诵想双管齐下,同时在农用工具上动脑筋。 殷郊将注意力放回棋局。殷诵忽然开口,在他的耳边请求道:“父亲,诵儿瞧着你们下棋,棋瘾犯了。诵儿可以代父亲接下来的棋局吗?” 殷郊愣了愣。他再次抬头瞧向儿子。就看到,殷诵亮晶晶一双眼睛充满期望和渴望地望着自己。 殷郊略作思考,虽然心底有些舍不得眼下的棋局,不过他自知这盘棋大概率是输。既然儿子想要过把瘾,不如顺势洒脱放手。 这般想着,殷郊的心境都稍稍清明了一些。 太子殿下没料到只是将棋局让给儿子,舍去这份好胜之心,还有意外的好处。 殷郊微微地眯了眯眼,随即将棋子扔回陶罐。 殷郊起身,向对手歉意一笑:“心中略有所悟,需要即刻修行。这局就交由诵儿与你对弈吧。” 姬发笑了笑,没有丝毫抱怨:“殿下修行重要。” 殷郊就很喜欢姬发现在通情达理的样子。他将位置让给儿子,转身上了床榻。 太子殿下盘腿坐在凉席上,闭目静气沉心,很快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修行中。 殷诵扭头瞧了眼迅速沉浸在修行中的父亲。然后他转头,冲对面的高大亲卫笑了一下。 殷诵拈了一枚白子,动作十分轻柔地将棋子放到自己看好的位置上,半点声音不响,唯恐惊扰到父亲。 但是殷诵落子的一瞬间,原本平静祥和的棋局霎时战马嘶鸣、硝烟弥漫,白子一方散发出浓烈的杀伐气势。 姬发望着孤军深入,十分勇猛大无畏的白子,莞尔一笑,黑子已然落定。 殷郊修行完毕,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当他睁开眼时,不论是殷诵还是姬发都已经离开,徒留一盘棋摆在桌案上。 殷郊对此没有意外。不说殷诵,就是武王姬发都是他怕这厮装死被人活埋,害自己白忙活一场,才强词夺理要求对方给自己了亲卫。他却不会真将这位当做亲卫一样对待。 平时他并不会让姬发跟随在身侧。他一个炼气士和肉体凡胎的姬发一起行动,若有危险出现,还不知道谁给谁当“护卫”呢。 到了晚上,殷郊就更不可能要求姬发给他看门守夜了。今天若不是两人对弈了两局,姬发吃完晚食就可以回去他自己的营帐,自由安排剩下的时间。 殷郊从没和殷诵对弈过,也不曾见过儿子与人对弈。太子殿下出于好奇,起身来到棋盘边。 他倒要看看自己留下的残局被殷诵盘活到了何种程度。 星罗排布的棋局映入太子眼帘。十息之后,殷郊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子殿下一直觉得自家儿子的棋艺应该还不错。他万万没有想到,殷诵接手棋局后,仅仅落了八子,就死球了。白子被杀得片甲不留。 “太惨了。”殷郊感叹着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实在不忍心看自家儿子被血虐的可怜模样。 这还不如他,他至少能将棋局拖到二十子之后。 同时,殷郊不得不佩服儿子的忍气功夫。换做是他,对面敢这么对他,他肯定一把把棋盘掀了,半点犹豫都不带! 这般想着,殷郊默默地将姬发从自己的棋友名单里删除了出去。这个家伙跟他下棋,纯属逗他玩呢,坏得很。 殷诵回到自己的营帐,洗漱后什么事都没干,直接气呼呼地熄灯爬上了床。 但是他只要闭上眼睛,脑中就会浮现在棋盘上,自己是怎么被“姜野”踩在脚下摩擦的画面。以至于三更半夜,听取蛙声一片的宁静中,殷诵却在床榻上辗转难眠。 出生至今,他还没被人这么欺负过。区区八子,他就落败了,死得不要不要的,一点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耻辱,太耻辱了! 且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殷诵猛然坐起身,左手用力地拍了拍大腿。常言道“输人不输阵,输阵就输人”!殷诵暗下决心,明天他一定要去夺回场子,叫那老小子知道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殷诵轻轻吐出一口恶气,然后点了蜡烛,从商城里精心挑了一本心理书,认真地翻阅起来。 他将白天和哪吒相处时,自己奇怪的反应与书中的描写进行一一对比,最后得到了答案——他在暗恋自家表哥哪吒! 也可能是明恋。 总之就是恋。 殷诵十分爽快地接受了这个“答案”。他的表哥容貌好、实力强、三观正,还那么的善良。这样美好的男孩子,喜欢上他太正常了。 心中忐忑的巨石落到了实处,叫殷诵的心神安定了下来。殷诵美滋滋,合上书。 得到答案的殷诵吹灭了蜡烛,回到床榻上,很快心满意足地沉入了酣甜的睡眠中。 第二天,殷诵起了个大早,光屏的日常任务都没瞧一眼,立刻找去了隔壁黄天祥的营帐。 黄天祥吃完早饭,听殷诵将昨天被欺负的过程一讲,小光头登时气得眉毛倒竖。黄天祥当即跟着殷诵气势汹汹地找到了太子殿下的营帐前,要和太子的亲卫车轮战。 但是车轮战的计划没能实施。黄天祥一局七十二子被-干趴下后,根本没有给殷诵上座的机会。黄天祥当着殷诵的面起身,大步走到亲卫面前。 就见黄天祥麻溜地两膝一弯,跪了下去:“天祥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棋王,公若不弃,小子愿拜为师父,尽心侍奉。” 说着,黄天祥就要给亲卫磕头。 殷诵没有料到黄天祥竟然直接物理意义上跪了。殷诵正要生气,耳边就传来黄天祥脱口而出的这样一番话。和黄天祥一样看过《三国演义》的殷诵不由自主地嘴角一抽,哪里不晓得这是黄天祥给他的“暗号”? 殷诵面上讪然,暗中赞叹黄天祥能屈能伸,以后肯定要有大出息的。 黄天祥说出想要拜师的诉求时,姬发往殷诵那边看了一眼。姬发以为殷诵年纪轻轻,一定会为此恼火。 他确实在殷诵的眼睛里看到了火气。但是这股火气没有升腾起来,就“噗”地熄灭了,变成了讪讪之色。 殷诵古怪的反应让姬发升起了警惕。不过他没有拒绝黄天祥,而是十分爽快地收他做了徒弟。 虽然只对弈了七十二子,姬发已经看出黄天祥是一块领兵打仗的好料子,这个小光头竟是武成王儿子中最有天赋的一个。 姬发一为殷诵,二为惜才,怎样都是要收下这个弟子的。 姬发收完徒,半开玩笑地问了殷诵一句,要不要一起拜他为师。他一定会倾囊相授,绝不对王孙藏私。 前半句是玩笑话,后边是真心的承诺。 他这个父亲没有尽到一点养育、教导的责任,如今有机会亲近儿子,自然想要将一身的本事传授与殷诵。 殷诵十动然拒,扭头就走。 黄天祥临场背叛,给自己换了个“为主上卧薪尝胆,潜伏‘敌人’身侧”的剧本。他看见殷诵转头走了,挠了挠光头,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 姬发没有为难新收的徒弟。黄天祥得了他的允许,立即追着殷诵一溜烟跑了。 姬发望着两个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显然是领头的殷诵觉得自己丢了脸,不愿意留下。姬发轻轻地笑出了声。 五日后,闻太师领着二王子与殷诵,点了三千轻骑,浩浩荡荡地进了已经从武王薨逝的悲痛中收拾起来的岐城。太子殷郊则是领着闻太师的门生吉立、辛环六员大将镇守大营,以防万一西岐玩阴的,名为投降实为诱敌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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