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说:“汉代张衡在《灵宪》中有写到’当日之冲,光常不合者……在星则星微,遇月则月食’。钦天监的传教士们,用观星之法预计月亮被遮挡的时间。若是阿哥们想知道得更多,日后传教士们来上书房讲学的时候,再问他们。” 徐先生认为这只是小道,了解即可,他心里却有了新的疑问:月食是可以预计的,发生地震有地震仪监测,那是不是洪灾旱涝也是可以预见的呢? “弟弟,你知道什么是自然现象么?”弘历兴致勃勃的问道。这话问出来,他自己先呆住了。 咦,原来弟弟不开口说的话,有些是可以问的么! 康熙眸光一顿,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仍然问不出来。想到俩孩子日夜在一起,弘昼的心声弘历几乎一条不漏的全听了去,但之前从未听到过弘历有出声询问。 他略一思量就明白了,弘历这是无心之言。他对心声没有探究之心,只是单纯想知道什么叫“自然现象”。 日月星辰运行自有规律,雨雪风寒各地不同时有异常。所谓天灾本就是常态,罪责却要让帝王来背负,实在可恨之极! 弘昼随口就答:“自然现象就是春有百花冬有雪,太阳东升西落,水往低处流这些跟人无关的规律。” 小弘历到了开启“十万个为什么”的年纪,每日都有无数个问题。上书房向来有问必答先生们,都学会了“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这个万能答案。 先生不在身边时,他就会自言自语或是跟弟弟说说,也不是一定要个答案,就是想问出来。 弘昼偶尔也会不过脑子的随口答话,但每次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因为,弘历后头准有一箩筐的问题。 果然。 “那地震也是自然规律么?” “雨雪呢?这些是不是都可以预测?” “那为什么帝王要下罪己诏啊?‘明有所蔽,德不能绥’‘朕之菲德,涉道未明’这种诏谕宣告天下多难受啊。”他说到这时,还偷偷瞄了康熙一眼,特意放轻了声音。 皇玛法也下过罪己诏呢,说自己“朕躬不德,政治未协,致兹地震示警。” 弘昼觑一眼康熙,见他仍在全神贯注的批折子,心里松了一口气。 乾小四,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嘿! 乾清宫东殿书房的窗下摆了一张大长桌,他和弘历在这完成课后作业,预习新课。 左手边就是康熙处理折子的御案,魏公公和赵公公轮流垂首候在一侧。 刚开始那几天,他和弘历还小心谨慎的尽量不乱动,不发出声音,生怕打扰了康熙批折子。 在康熙帝让魏公公不时给他们送点心饮子,也说了让他们不必拘束,只讨论学问小声些就行。且有朝臣来议事也不叫他们避让后,两人就慢慢松懈下来了。 “皇玛法就是一个人批折子太孤单了,叫咱们陪着呢。”弘历了然的告诉弟弟,“魏公公他们大气都不带喘的,太安静了容易犯困。” 他这话说得十分自信,因为他和弟弟就是在这种安静中,学着学着就睡着了,皇玛法才给他们叫点心奶茶,让他们小声说话的。 刚开始自然只是讨论作业,后面几天话题自然就扩大了范围。等朝臣适用了来乾清宫东殿议事,会有两个三岁的小阿哥在场,俩孩子也十分自在的恢复了从前康熙帝不在的状态。 但讨论罪己诏这个话题,还是有些逾矩了。 不过,他们在这边小声叽叽喳喳,康熙帝应该听不见,他是那种工作起来十分投入的人。 对上小弘历莫名兴奋的眼神,弘昼压低了声音口无遮拦,“一是为了收买人心,让百姓觉得君王有担当。二是迫于朝臣的压力。” 弘历明显不赞同,“汉武帝、唐太宗、皇玛法都发过罪己诏,他们既不需要收买人心,也不会被朝臣逼迫。” 康熙帝强忍住了咳意,俩孩子还真是敢说,罪己诏都讨论上了!不分尊卑胆大妄为,徐元梦怎么教的学生? 不过,弘历将他和汉武帝、唐太宗并列,倒也还让人有些许欣慰。 “死人太多损失太大,朝廷救灾不及时,这股怨气就得有个出口。”弘昼打了个不恰当的比方,“你想想,如果你是灾民,父母兄弟亲族死的死,伤的伤,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你能不怨老天爷?” 弘昼想了想,面色纠结,“我还会怨怎么没人来救我们。” 他本来想说怨皇上的,想想皇上是他皇玛法,又觉得皇玛法很冤。又不是皇玛法让灾害发生的,挨了怨恨,免了税赋赈了灾,还得下个罪己诏! 话都说到这了,弘昼索性再进一步:“罪己诏也没用啊,关键是救灾。你看史书上,救灾救得好了,万民归心,救得不好,民怨四起。” 若是乾小四将来还是皇帝,他现在多灌输些爱民思想,叫他少下江南劳民伤财,也是功德一件吧? 小弘历认真思考,“怎么才算救灾救得好?君王远在万里,得到急报后一刻不耽误的筹粮筹银子,也是来不及的吧?若是能提前知道,早做准备就好了。就像钦天监预告月食一样。” 地震洪水都是顷刻间就能让人没了,千里大旱暴雪之下也很难救。若是能早些知道,叫人提前躲避就好了。 “咱们现在的知识还不够啊。”弘昼叹口气,“科举不考这些,许多的聪明人便觉得这是小道,没人去钻研。眼下能让灾民不受冻挨饿,尽快重建家园就算不错了。想要救得好,一是得周边府县迅速行动,二是得有足够的银两用到灾民身上。” 康熙一噎,猛地咳嗽。周边府县没有他的调令只会袖手旁观,国库的银子就没有松快的时候。 弘昼,似乎聪慧的过头了?徐元梦还给孩子们讲这些? “皇玛法,您没事吧。”弘历跳下凳子,几步就跑过来帮着顺背,端起茶盏,关切道,“您是不是呛着了,喝点水缓缓。” 弘昼迟了一步,也跟着过来拍背。 历史上康熙喜欢乾小四不是没道理的,乾小四就是个玛法控。他对康熙帝孺慕敬佩崇拜之情交织,打心眼里孝顺。 国库是真没银子。 四爷冷着一张脸来汇报他这几月在户部宵衣旰食得来的结果,看了两孩子一眼,递上折子。 “国库只剩下三百万两银子了,这其中还包括皇阿玛您前几天说的,要提前发给八旗的二百万两。”他抬头看一眼康熙,又道:“京中老臣的不少欠款是皇阿玛开口免了的,余下还有五百万两一直没还上。” “各省交上来的赋税年年减少。十八个省,除了陕西是皇阿玛免了积年所欠赋税外,欠款从五十万两到二百万两不等,皆是年年拖欠。”四爷脱下太子的三眼顶戴花翎放在一边,扑通一声跪下叩首,声音冷得如数九寒冰,“六部各衙门所用钱粮自行奏销,账目虚构比比皆是,这大清上上下下的官员,就没几个是清白的!” 他今儿来,就没想过还能顶着太子这身皮回去! 欠款倒是能追,官员腐败成这样,坏的是大清的根基啊! 皇阿玛继续这样纵容下去,他都不敢想象,大清是怎么延续两百年的! 嚯!真勇啊!弘昼咽了咽口水,四大爷,原来您一直就是这么猛的吗? 啧啧,这不就是指着康熙的鼻子说,你的朝臣没一个好东西哇!一个两个贪赃枉法是官员自己品性败坏,这一整个的全不是东西,那岂不是康熙帝自己纵容的? 弘历小心翼翼的看向皇玛法,又瞅瞅阿玛,他不明白,官员不好跟阿玛有什么关系,为何阿玛要跪下请罪,而皇玛法的脸色这么难看。 康熙执着笔一动不动,墨水滴落污了折子,他也似乎没有觉察。 国库空虚,官员贪腐,他不知道吗?知道的。 早些年朝廷动不动就要大动兵戈,国库压根存不下银子。这几年好些了,儿子们一个个心又大了,他年纪也大了,平衡朝堂已经花了大半心力。 这吏治一旦动起来,可不是砍几十个脑袋的事。谁又能保证这监察的人不弄虚作假,结党营私?这新换的人就一定是好的么? 他意味不明的看一眼仍跪地叩首的太子,无数的惆怅和孤寂涌上心头。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儿子们都不可信,他如何敢大刀阔斧的朝吏治动手? 可眼下似乎不一样了。 老四这是宁可不要这太子之位,也要逼他动手啊。老二在这点上就不如老四,只敢在背后狗狗祟祟。 这是,老四这性子是真直! 这话也真难听。 魏公公头都要低到胸口去了,屏着呼吸贴着墙根儿,恨不得自己是个透明人。 乾清宫东殿新扩建的书房里鸦雀无声,西洋钟被掐去了报鸣声,细长的指针一格一格的滑动。 弘昼第一次感受到帝王的凛凛威严。皇帝坐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甚至神色都瞧不出一丝变化,空气却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叫人觉得透不气来。 他不由得暗自吐槽:【四大爷这会手里有人,提前追债应该会容易多了吧?吏治清明了也没多大用啦,还有八旗呢。就算是没有天灾人祸,没有列强的海船和炮火,八旗啥都不干也能给大清拖死!】 八旗子弟可不光有个名头,在政治地位上高于普通汉人。他们和官员一样,每月有俸银和禄米拿。分房分田,不用交任何赋税,打仗再额外补贴双倍银子,娶妻嫁女丧葬等等都有银子拿。 眼下,一个普通的八旗子弟,算上田地的收成,一年能有一百两的收入。一个普通百姓家一年收入三两银子,县令一年俸禄四十五两,禄米四十五石。 相当于是普通人拿三万年薪的时候,八旗子弟最少也是百万。 养包括宗室在内的八旗子弟,需要花费康熙帝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 四爷心头剧震,怎么这大清还有好几种亡法? 八旗?竟然要动八旗才行么?八旗子弟是日渐骄奢,但一帮子富贵闲人能起什么风浪? 难不成这其中要出几个野心勃勃的,勾结外敌举旗反清? 他越想脸色越沉,上三旗归属皇帝,下五旗由王公统领。若是这五个王公都联合起来,还真是心头大患。 可这皇帝是傻的不成?一个心腹都没有?五个都是有反心的? 若是他侥幸御极,定不会发生这种事,他有十三弟。十三弟一人顶老八他们一群。 但后头的儿孙们还真说不好,他兄弟多,儿孙们的兄弟、堂兄弟们更多,这皇帝但凡软弱一点点,都能被宗室们骑在头上! 弘历好奇的瞅着弟弟,快说,多说说,咱们好好的大清,怎么又要死了! 康熙猛地捏紧了笔杆,心口像是被人插了一刀似的难受。这个他甚至都不敢触及,但又清楚的知道迟早会爆炸的巨雷,就这样被猝不及防的直白的摊在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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