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离开酒馆,这个问题兰索很难回答清楚。 浑浑噩噩从死难中逃离,过去的阴影如附骨之蛆般不肯轻易饶过他,阿哈从未许诺他真正的自由或未来,它只是降下一份神给予的馈赠,微渺如萤火,令兰索在漫无边际的寰宇中不至于迷失道路。 但星神的作用仅此而已。 离开艾卡亚什,过往所知的一切理论被庞大新世界的知识冲垮,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与海量科技如同潮水,将一个活在封闭社会的‘原始人’彻底吞没。 很长一段时间,他龟缩在酒馆不出门,无法面对形态各异、性情古怪、立场不一的陌生人,更无法正常打交道。 即便假面愚者是阿哈忠实的信徒,彼此间遵循一定的规矩与薄弱道德,但在踏出艾卡亚什之前,兰索对阿哈的了解也仅限于一个颇具伟力的面具怪人,很难说自己完全认同阿哈的理念。 在被路过的花火捡回酒馆后的一段时间,他是个性情古怪的孩子,每天对着看不懂的文字和学不懂的知识抓耳挠腮,活得像一座孤岛。 初步了解这个以星神为支柱运转的世界后,在桑博的建议下,他开始尝试向外探索,与外界产生联系。 起初,他做得不够好,酒馆里的愚者们经常拿他做过的蠢事当饭后谈资,很快,他掌握了要领,跟随某些关系还算不错的愚者周游寰宇。 欢愉的伟力起了作用,笑声使兰索短暂忘记困扰和噩梦,沉溺在取乐中。 乐子人们不太靠谱,经常走着走着就忘记自己还带个孩子,嚣张地满寰宇张贴寻人启事。桑博算比较靠谱的类型,会记得给晚起的兰索在全麦面包上抹花生酱——虽然兰索很讨厌花生酱,他喜欢莓果酱。 这段旅行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其间有走失的情况,好在他不是路痴,最后总能找回家去,直到某次,他从一颗偏远贫瘠的沙漠星球回来,状态又回到了刚来酒馆时的样子——寡言、阴郁、不安、心事重重。 平静的日子模糊了他的认知,一度将IX抛之脑后,如同对他漠视的报复,报应接踵而至:他感受到了影子的降临,在过度使用骰子之后。 他惶恐、痛苦、走投无路、求助无门,日复一日地恐惧担忧,逐渐的,他意识到笑声无用。 虚无的阴影不可阻挡。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很久,命运终于在千钧一发时拨动警铃。 他听见了某人的声音。 「世界尽头」酒馆,位于埃尔韦的假面愚者聚集地,常年充满快活欢乐的气氛,坦率地向所有寻求欢愉的人们敞开怀抱。 彼时的兰索只觉得吵闹。 酒侍布拉琪鞠躬,端起托盘,看向兰索,目光宛如打量一只苍白贫血的翻肚皮金鱼。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得好听。 “喝点什么?” “马里亚香橙和棕榈肉桂调的那个气泡水,不加酒精。”兰索趴在圆桌上,将自己藏进角落阴影中,装作一只发霉的蘑菇。 “请稍等。”酒侍欢快地应声,退下。 兰索昏昏欲睡——梦魇的情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梦中,那轮悬挂在地平线上的黑洞宛如真实,黑水川流不息,滚滚向前,令人心烦意乱。 已经一个多月没睡过好觉了,再这样下去,他完全不诧异自己会在某天猝死。 他趴在桌子上,眼皮沉重得打不开,有人在他耳边嗡鸣,语气快乐,兴奋,窃窃私语中夹杂期待,仿佛在等什么。灰雾延伸出去,替他探听消息,不久,意识反馈在脑子里。 今天,一名被阿哈关注,受到特别邀请的幸运儿将来到酒馆,所有人都想见识一下。 上次被愚者们集体欢迎的是兰索,一名阿哈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捞出来的令使,距离那次狂欢已经过了相当久的时间,酒馆终于迎来了新的乐子。 “他会加入吗?这次接洽人是谁啊,桑博吗?” “怎么可能,桑博之前说自己在雪地里挖宝,不知道又跑去哪个鸟不拉屎的星球了,手机打不通。” “据说对方在考虑公司的橄榄枝,那群脑子塞满石头的家伙真讨厌,非要和我们抢人。” “兰索呢?” “在那边睡着呢,这么吵也能睡,年轻就是好。” “……” 远处一桌假面愚者正闲聊着,有人敲了敲他们的肩膀,抬头,一群没有人形的替身使者站在身边,悄悄把头伸进来,仿佛在认真聆听。 “……”假面愚者们沉默了。 替身使者挠了挠头,流淌的手指戳进脑瓜里,灰雾不小心溢得到处都是。 “没说你坏话,夸你身体好还不行?跟谁学这么小心眼,阿哈吗?”一名假面愚者嘟哝。 另一名假面愚者拿起桌子上摆的瓜子盘,递给灰雾:“拿去吃。” 替身使者恭敬地鞠躬,由于身体太软,主体意识半梦半醒颇为混沌,它一头栽进地板,好半天才爬起来,爬回去的路上还不忘高高擎着瓜子碟,在来来去去的酒侍间表演过弯漂移。 兰索对谁加入酒馆没兴趣,但听见星际和平公司的名字,还是意外的触动了几分——也就几分,很快,他迷迷瞪瞪地嚼着瓜子,跟脑子里越来越不清醒的意志作斗争。 见他不吃,怕角落里的圆桌太孤独,替身使者们自发围坐一团,营造出人很多的样子,层层叠得把兰索包在最里面,不灵活的手捏着瓜子,认真剥壳。 不一会,一小碗瓜子肉填满碗底。 兰索见过一个很有潜质的人,知道他一定会被阿哈看中,私心里却不推荐他来酒馆。欢愉一途不适合埃维金人,他不希望卡卡瓦夏成为别人的谈资,尽管对方找乐子的能力很强,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计谋、好运与疯狂。 兰索想撑着力气看看新人长什么样子。可他实在太困了, 他趴在桌子上,没一会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酒馆已经散场了。 难得没做梦,他趴在桌上伸了个懒腰,手边摆着满满一碗瓜子仁,热乎的薯饼和香橙气泡水旁压着一张字迹娟秀的字条。 【吃完后记得刷盘子,不许偷懒,钥匙在花盆底下,一定要锁门!!】 是酒侍布拉琪的字。 兰索将字条折叠收好,支着下巴,一口口吃着晚饭,见他醒来,替身使者从灰雾的阴影中站起来,跑去开窗,点好宴会蜡烛端到桌子周围,跳上凳子,沉默地陪着他。 埃尔韦是个好地方,晚上空气凉爽,从酒馆的栏栅窗向外,能看见点缀星辰的夜空,浩瀚无垠的寰宇拥抱着这片欢乐地。 置身这种好地方,兰索却只觉得孤独。 他吃完所有东西,刷盘子,躲过活化飞速啃来的一大口,掐住花茎,满口尖牙的盆栽瞬间不敢动了。 “又想咬人?”兰索哼了一声, 这株平时装老实植的家伙,实际是个伺机攻击对他产生好奇心的客人的食人花,第一次进酒馆的时候,兰索差点被它咬掉手指。 不过这次,他发现盆栽的攻击性没那么强了,就像是被挫败过一次,正萎靡不振。 他掰开食人花的嘴,发现对方掉了两颗牙。 哈哈,你也有今天? 兰索眼睛一弯,从盆栽下拿出钥匙,锁上酒馆的门,绕到后面,经过后院,听见有人在谈话。 “我可以问一下理由吗?” 声音有点耳熟,是负责酒馆运营的店长。 兰索停住脚步,久无波澜的心脏突然开始砰砰跳,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或许是偷听带来的刺激感,他蹲在墙根,灰雾悄悄在窗户上融出一个洞,令声音能更好地传递过来。 “这很重要吗?”对方道。 是机械音,无法顺利辨别本音,因为同时在考虑公司的邀请,怕有竞业条款,所以要悄悄行事吗? 真谨慎。 兰索仰头望着天上灿烂的群星,手指无意识揪着地上的草叶,潮湿的风通过呼吸流经肺部,这感觉不赖,让人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他大概猜到后院正谈话的人的身份——是那位愚者们口中的‘新人’。 为什么现在才来?该不会是星际航班延误了吧,可怜的阿哈,接新人都这么没排面。 兰索发散地想,听见店长说:“当然,我依旧认为,比起星际和平公司,酒馆更适合你,单凭你的表现能得到阿哈的青睐,就足够证明你的潜质。” “潜质不能决定一切,实话说,这次我来是想找一个人,可惜他不在这里。”机械音道。 “你有引荐人?”主管颇为惊讶。 “没有,他并不同意我加入酒馆,这也是我的考量之一。” “你很信任他。” “不止如此,在亲眼见到酒馆的氛围后,我笃定这里不会是我的归宿。” “你的判断有些片面。” “并不,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笑声不可能解决一切。”机械音认真道。 兰索头抵着墙砖,像一株黯淡生长的菌类,仰望天空,再度感慨自己的渺小。对星神来说,有机生命就像尘埃。 愚者们认为,万物的终极意义存留于单纯的笑声*,虚无的世界本质早已注定。 痛苦之于有机生命如射线之于寰宇,绝不会就此消弭,既然一切无意义,为何不找寻更多乐子,贯彻智慧种族的应有天赋呢? 这是个能够自圆其说的理论,尤其在阿哈攀上存在之树后对世界本真的认识,使祂充满对虚无的兴趣,或许,这是祂选中兰索的原因——一个挣扎在虚无之河的可怜人。 兰索无法真正体会欢愉,强迫一个时常游走在「存在地平线」的人接受这个观点是很难的,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艾卡亚什消失了,它存在过的一切都被虚无抹煞,除了眼下这个苟延残喘的后继者,寰宇偌大,除了酒馆,他哪也去不了。 他闭上眼睛,身后房间传来机械音。 “一昧苦求欢愉,用笑声麻痹悲戚,执着于搅动生命的浊水,不过是虚无驱使下的自我满足,这不是我寻求的命途之路。” “看来,你并不认同欢愉的观点。”店长的声音颇为严肃。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对过去的苦难视而不见,漠视牺牲者的付出,理所应当地认为笑声可以弭平所有创伤,这不现实。” 兰索的睫毛轻轻颤动,他抱住膝盖,抓紧裤子,视线凝在眼前的一片小水洼上。 不现实……吗。 “即便时至今日,我依旧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为了死亡而出生在这世上*,但肯定的是,如果因胆怯而闭目塞听,赌局就永远不会有胜利的一天,而我,必须一直赢下去。” 机械音说。 “我背负着很多很多,幸运是一种诅咒,为了那些死者,以及将来即将与他们处于相同处境的生者,我不可能停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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