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索苦涩地自嘲,他再度闭上眼睛,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扯了一下。 力道很轻很轻,对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一开始的提醒没能被兰索注意到,但它坚持不懈,终于,兰索再度从迟滞中睁开眼。 一个矮小的替身使者趴在雨水中,四肢和腰腹都在水中融化,它脸上裂开一道缝隙,用力咬住兰索的衣角,试图唤起他的注意。 没有手脚,你是怎么过来……的。 兰索瞥了对方一眼,突然怔住了,整个人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脑袋,痛苦但清醒。 替身使者身后,蜿蜒着一条起伏不一、相当不平坦的痕迹,一开始兰索以为那是水中坡度参差的‘河床’,但很快,他发现不是——那是一条由无数替身使者堆叠而成的‘堤坝’。 它们没有意识,无法独自穿过涌流不息的河水,只能踩着彼此的身体,从很远的地方向前爬动,一个个搭起来,直至有最后一个幸运儿淌过河流,来到位于中央的兰索身边。 那些参差不齐的、隆于河面的‘土块’,不过是无数替身使者们的尸体残渣。 兰索的胸膛不断起伏,颈部青筋若隐若现,他颤抖着手掌,将那只即将消失殆尽的替身使者从水中捞起来。 它疲惫地吐出兰索的衣角,脸上咧开的细缝向上勾起,露出一个非常滑稽的、拙劣的笑容。 就像小时候,部落里的家人们会为了哄一个小崽子开心,在脸上戴抽象的面具,认真陪他玩过家家游戏一样。 “兰索……别放弃。” 细缝微动,它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然后,它唰地一声化为一滩浊水,从兰索的指缝间漏走,滴滴答答掉进河水中。 兰索曲动了几下手指,没能抓住一丝一毫,他双手撑着膝盖,低垂着头,一滴滴雨水从他脸上淌下去。 啪嗒,啪嗒。 他肩膀不断耸动,手指紧攥成拳,几秒后,他猛地抬起脸,看向地平线上亘古不变的黑洞。 “IX!!!” 虚无吞没了他的怒吼,吞没了他短暂迸发的色彩。 他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汹涌的愤怒填充所剩无几的躯壳,残缺的身体无法支撑他走出更远的距离,他跌在水里,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爬起。 手掌、小臂、下巴、大腿……兰索看着自己逐渐消失,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抬头,用无法视物的眼睛看向黑洞所在的方向。 直到最后,他如所有替身使者一般,沉没在阴影中。 河流湍急,雨水淅沥,地平线的黑洞永恒地伫立于此,迎接下一位迷途者的到来。 —— 梦境混乱,没有逻辑,死去的人能够生还,活着的人饱尝死亡之苦,循环往复。 兰索飘荡在一条灰色的长河中,河水流淌的声音很静,静得仿佛不在此世间,很快,一道道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两侧河岸响起。 “他还要睡多久。”熟悉的音色道。 没人回他,但过了一会,他像是得到了回应,自顾自道:“最后一个系统时,如果他还不醒,我就要离开。” 离开。 兰索脑子里的苏醒程序突然触发了关键词,他身体很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脸上,很快,那重量一轻,他睁开眼。 视野中,无数没有脸的替身使者头挨着头,亲亲热热地在他头顶环了一圈,见他睁开眼,一个个敲锣打鼓互相拥抱,因为激动,周身缭绕的灰雾都膨胀了一圈。 兰索头脑刺痛,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空了身体,动弹不得。 “我还以为你死了。” 兰索扭头,替身使者们纷纷让开,露出身旁盘坐在地上的卡卡瓦夏。 现在是什么情况? 兰索四下张望。 他正躺在一片沙漠的边缘,背靠一个小型绿洲,沙洲植物遮下的阴影足够两个人类避暑。 替身使者们散落在四周,有的提着小桶打水,有的站岗放哨,更多的是围在兰索身边,像观赏刚出生的小鸡仔一样,兰索一皱眉就尖叫,一动眼珠就后退,一惊一乍。 “这里是?”兰索在替身使者的帮助下坐起来,他头痛欲裂,抬手想捂住太阳穴,突然发现阿哈之骰被他捏在手中,表面热度降下不少,一副曾被使用过的样子。 嗯? 兰索茫然地眨了眨眼,或许是荒漠中烈日当头,被替身使者密不透风地包围着,又看不见砂金的好脸色,他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道,醒来就在这,艾吉哈佐城没了,脑子里突然多了些东西,零碎的,拼凑不起来,你说……”卡卡瓦夏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你,你怎么哭了?” 兰索茫然地看着卡卡瓦夏,一滴饱满的眼泪从眼眶里坠落,砸进沙地中。 替身使者们同时石化,手忙脚乱地给他找能用来擦眼泪的纸巾,但荒漠里怎么可能有这东西,所以它们晕头转向,在兰索身边绕了绕去。 好吵。 兰索想让它们别转了,但说不出话。 眼泪啪嗒啪嗒,打湿了一小片沙土。 兰索盘坐在地上,倔强地吸着鼻子,眼睛通红,一边流泪一边抽噎。 “我没哭,我就是,想排水,嗝。” —— 卡卡瓦夏坐在绿洲旁边,身边摆着两个便携水壶,他一边往水壶里装水,一边看向远处砂石上正襟危坐仿佛在迎风布阵的兰索。 “他自从醒了就这样,还莫名其妙哭,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家伙,把我一脚踹下大楼的账我还没找他算,他倒先委屈上了。” 卡卡瓦夏用力拧紧水壶,像是要把某人的脑袋拧下来,他看向身后那个把自己抻很长、力图给他挡太阳的替身使者。 “不用给我挡,你不热吗?” 替身使者没什么反应,卡卡瓦夏无法从对方黑漆漆的脸上窥出一丝人类的表情,只好作罢。 经过几个系统时的接触,卡卡瓦夏隐隐发觉替身使者们是一群凭借指令或捕猎本能行动的非生命意识,其存在与兰索本人密不可分,从他们口中旁敲侧击出消息的可能性不高。 看来还得找别的法子。 卡卡瓦夏并不气馁,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对方不好对付,没有进展是正常的,只要从长计议,一定会有破绽。 这么想着,他拿着灌满的水壶转身,突然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回头一看,替身使者腰间伸出一条灰雾凝成的带子,像手臂。 “松手,别拽我。”卡卡瓦夏没太在意,非智慧生物总归会做出一个半个人类不理解的举动。 然而,说完这话,对方依旧没放手,卡卡瓦夏又被扯了一下。 他心情不太美妙,回头,定睛一看,发现那扯住自己的‘带子’不是从对方那里延伸过来的,而是从他腰上长出来的…… 替身使者挠了挠头,分出一根手指,与卡卡瓦夏身上荡在空中的‘触须’握了握。 你好你好,友军友军,开心开心,回见回见。 卡卡瓦夏彻底傻眼了。 啊啊啊啊啊啊?! 他猛地转身,大力扯断那根从他身上长出来的‘触须’,下一秒,他像一截潮湿度极高的树干,身上开始不断冒灰雾构成的蘑菇,没过一会,他就成了一朵行走的蘑菇培养基。 ‘蘑菇们’欢欣鼓舞,为自己寻找到新的聚居地而开心,它们揉乱卡卡瓦夏的头发,从伞盖上再分出羽毛一样的触手,迎风招展。 “混蛋,你们在呜呜呜——” 卡卡瓦夏刚张开嘴就说不出话了, 替身使者显然也吓到了,它在原地焦急地跳了一会踢踏舞,想到办法后,扛起长满‘蘑菇’的卡卡瓦夏就朝兰索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救命,救命! —— 兰索正坐在砂石上思考人生,他的记忆时断时续,努力回忆后,那挂在地平线的黑洞令他心情差到极点。 自从去到仙舟,他就没做噩梦了,过去的惨剧也长久不曾光临,久到他几乎忘记了被回忆折磨的恐惧。 他需要理一理,这片忆域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异变,接下来该怎么办,眼下情况极其复杂,容不得半点差错,他不想再梦到虚无,不想再经历过去绝望的情景。 唯一与过去噩梦不同的是,这里的主角换成了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那家伙长得和砂金、以及面前这个艾吉哈佐的小砂金特别像,这难道是砂金以前的真名? 兰索思索着,身后飘来一个疾驰的替身使者。 他烦闷地回头,在看到什么后,眼睛突然直了。 这,这满身蘑菇的东西是什么?! 替身使者将‘蘑菇桩’放下,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挠了挠光秃秃的脑壳。 “你们在干什么?!” 兰索瞠目结舌,他一瞬间就认出了那些生长在卡卡瓦夏身上的‘蘑菇’是他的灰雾——灰雾是欢愉的赠予,是阿哈之骰与他的令使本源,贯通着兰索一切精神电波,没有固定的形状,按理来说可以化为万物。 但不包括蘑菇! 被主意识恐吓,感受到对方的愤怒,‘蘑菇们’吓得缩回卡卡瓦夏的身体,但因为某种不知名因素,卡卡瓦夏承载不了这么多灰雾的能量,它们又从对方身后钻了出来。 卡卡瓦夏恼怒地整理着凌乱的头发和衣服,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拂过他的脚跟。 几条灰色的孔雀尾羽从卡卡瓦夏的腰上伸了出去,在空中一抖一抖。 兰索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意念一动,站在卡卡瓦夏身后的替身使者当即意会,捂住了对方的眼睛。 兰索捂住鼻子。 这,这,小孩不能看!
第35章 他们像风滚草一样滚到了一起 卡卡瓦夏试图把脸上罩着的灰雾手掌扒拉下去, 谁知跟块烙铁一样结实。 替身使者手都被他挠出缝隙了,它望向兰索,征求对方的意见。 继续, 别让他看见。 兰索使了个眼色,捂着鼻子,又怒瞪那一条条飘荡在空中的‘孔雀尾巴’。 还不快出来! 尾巴们向兰索传递了模糊的意念——离不开,只能在身体里。 真是要发疯了。 兰索只好起身, 走向卡卡瓦夏。 他大概知道对方身上出现的灰雾异状来源于何。 卡卡瓦夏体内的半块忆质碎片在掉入忆域后发生二次分裂,构成了梦中的艾吉哈佐城,他潜意识里对过去的恐惧导致了梦境的异化。在兰索摧毁斗兽笼后,碎片理所当然地被卡卡瓦夏吸进体内, 不巧的是, 卡卡瓦夏在吸收时意识不清, 将部分兰索没来得及回收的灰雾也吞了进去。 灰雾是兰索的令使本源, 脱生于阿哈的瞥视, 蕴含欢愉的伟力,以他的存在为媒介,无法单独寄生于一个梦境中由忆质构成的普通人类身上,这具平庸的躯壳无法容纳灰雾, 才导致了它们总在往外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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