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士兵们和叛乱者交起手来,但显得寡不敌众,宫殿里四处都有箭矢穿梭,许多人还在抱着头逃命。 秦王被侍从们护卫着,冷静自若,看着前方走过来的昌平君。 新任的大秦国相阔步走进来,身披铠甲,宝刀在手,一口喝住了正在放箭的下属们。 “臣参见大王。” “昌平君就是这样拜见寡人的吗?” “臣若是不先下手,今日被刀剑相向的,就是臣了吧?” 本来他也不想如此冒险,但秦王自继位以来就开始对朝中的楚国势力下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不能让楚人几代的累积在自己手上被毁掉。反正还有成蟜公子,他可是楚女所生,必不会对楚人如此绝情。 昌平君叹了一口气,惋惜道:“或许臣与大王不至于走到今天的地步,但您还是太急于求成,又不够谨慎。” “是吗?”赵政似笑非笑,“表叔想怎么办,杀了寡人吗?” “大王当初只追究了华阳太后,没有斩草除根,才会有今天,臣可不会重蹈覆辙。”昌平君刀刃指向秦王,大声对臣子们道:“大王昏聩,残害祖母,如今又幽禁太后,无人子之道。本相受先王嘱托,本应立公子成蟜,而暴君篡位,诸位有想要弃暗投明者,本相可饶其性命!” 被一群高大威猛的黑甲士兵们围着,眼看脑袋就要保不住,有几个胆小的已经悄悄逃到了昌平君身后,但大部分人仍然坚定地站在秦王一方。 “好,既然诸位已经做出决断,道不同不相为谋,本相也只能不客气了,来呀,都给我上!能取暴君首级者,赐金万两,封上卿!” 叛军闻声而动,争先恐后冲向赵政,子方护着赵政一路躲闪,刀剑无眼,此刻更像洪水席卷而来。 然而不出半刻,又有一路士兵出现在蕲年宫,为首的是本应在外征战的李信将军。他带着救兵奇迹一样出现,当即斩杀了数个作乱的叛军,声如洪钟:“保护大王,诛杀叛军!” 局势逆转,昌平君脸色大变:“怎么,他不是去攻打魏国了吗,怎么会在这里?”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亲信:“难道是你……你骗我!” “属下受大王之托,务必将您带来。”那亲信突然转变攻势,一剑刺向新任相国的胸膛,相国大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倒在地上。 “叛臣已被诛杀,再敢反抗者必死无疑!” 一声高吼响彻殿内,李信带来的士兵越战越勇,叛军节节败退,终于有人已经开始下跪求饶。 这场荒唐又戏剧的刺杀终于告罄。地上死尸一片,自以为手操胜券的昌平君此刻也已经身首异处,活下来的大臣们都庆幸着劫后余生。 四年秋,昌平君攻蕲年宫,意欲谋反,夷三族。 据说叛军之中,早就被下狱的歹徒嫪毐亦在此列,不知道怎么被放了出来,又参与了蕲年宫的叛乱,不过已经在叛乱中被诛杀。负责审理的廷尉自请降罪,廷尉之职暂缺,由另一官员暂时代理。 秦王赏罚分明,只有为首作乱的昌平君和几个领头作乱的人被处以极刑,其余叛乱者惩罚递减,有功者如李信将军亦加官进爵。朝中局面大改,国相之位又空了出来,由朝中声望较高的王绾接任,昌平君的势力几乎被尽数拔除。 章台宫内,本来遭受变故应当惊魂未定的秦王,如今正纡尊降贵地亲自给他的中郎上药。 虽然知道赵政早有安排,但昌平君的确带来了不少叛军,还都跟亡命之徒似的,杀起人来眼都不眨,子方虽然没受重伤,身上难免还是挂了彩。 “我不该让你跟着的,还是太危险了。”赵政心疼地擦着子方脸上的血迹,轻声问道:“疼吗?” “哈哈,臣不能保卫大王,岂不是白拿您的俸禄吗?这都是小伤,没事的,明天就能好。”子方浑不在意,像只是被蚊子叮了一样。他身体一向恢复得快,这点伤对他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但是明明知道此事的赵政,在兵刃袭来时甚至下意识地要帮他挡住,这个傻瓜,真是不知道何为肉体凡胎。人的生命多么脆弱,他决不允许赵政在自己面前受伤,就算是为了自己也不行。 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缠缠绵绵的时候,不过小黑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趴在子方肩膀上不停叫唤。 “这小家伙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是闻到血味了吧,来,小黑——”子方伸手想把它抱下来,小黑却跳下他的肩膀,窜到了房梁上。 “算了,随它去吧。”子方捻起一块自己亲手做的桃脯,塞到赵政嘴里:“大王尝尝,味道如何?” “中郎亲手所做,当然是绝世珍品,寡人觉得甚佳。” 确实不错,不知道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之故,赵政觉得子方甚至比宫里的御厨做得还好。 “真的吗?我也尝尝。”刚想再拿一块,赵政却忽然倾身而上,直接吻住他,那甜蜜中夹杂着酸涩的味道自对方的舌尖传来,自己好像也变成了对方眼中的佳肴。 “中郎觉得如何?”赵政稍微离开一点距离,以极其暧昧的语气问道。 这个距离,连对方皮肤的肌理仿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子方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假装镇定道:“臣也觉得挺好。” 赵政笑了一下,抬起他的手,轻轻吻上他手背上的伤痕,温声道:“子方,我知道你很厉害,别说我,大秦可能也没有人能打过你。但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保护我的工具,我不仅希望你在我身边,更希望你平安。” “我知道,阿政,我一直都知道。”子方压下心头的涩意,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是啊,自己一直都知道的。 从在山里初遇到现在,仅仅因为年幼时的一点恩情,对方就回报了他那么多的欢愉,在自己最痛苦无助的时候给了自己一个拥抱,仿佛在黑夜中踽踽独行许久,终于看到一丝亮光——虽然还没能完全想起来,但这世上不会有人比赵政对他更好了……无论自己的身份是什么,都绝不能伤害他。 似乎没有猜到子方会来拜访,吕不韦有些讶异,但还是接见了他。 与之前的高朋满座、宾客盈门不同,辞去相位以来,吕不韦鲜少接见外人,一直在家里静心编书,颇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 “子方拜见文信侯。” “不必多礼,坐吧。”吕不韦让下人斟茶,与他在案台两侧对坐,笑问道:“我记得中郎棋艺不俗,可否陪老夫下一盘?” “文信侯盛情相邀,晚辈岂有不应之理。” 很快下人就奉上棋盘和棋篓,子方执白子,吕不韦执黑子。 “这棋还是先王在时所赐,多年未用,今日得遇中郎,才有重现天日之机。”吕不韦感慨般说道:“老夫还记得,初见你时,你还只是个喂马的小吏,如今也成了大王身边的左膀右臂了。” “若无文信侯当初赏识,晚辈也没有机会得遇大王,您对我恩重如山。故而今日来此,想要报答您。” “哈哈,你自己有能耐,我府上门客上千,也引见给大王不少,也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你的,能被大王重用是你自己的功劳。”吕不韦浅酌了一口茶,笑道:“我如今赋闲在家,无劳无忧,你有什么可帮我的?” “文信侯应该知道昌平君谋乱之事吧?” “大王恐怕早有安排吧,事情做得很好,很漂亮。如今大王羽翼已满,不需要我这个老头子啦。” “您和昌平君都在大秦为官多年,当权一时,如今昌平君已死,您难道不担心吗?大王不是刻薄寡恩之人,但从古至今,权臣哪有几个能够善终的呢?往远的不说,您瞧魏国的信陵君,当初率五国兵抗秦,居功至伟,最后却怎么样了呢?” 吕不韦脸色微变,落下一枚棋子,缓缓道:“我如今已经退隐,对大王并无妨碍。” “你人虽然不在朝堂,但朝堂上还有很多人替您看着、听着,为您说话,所以您即使赋闲在家,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昌平君是怎样兵败被杀的。” “文信侯应该知道所谓怀璧其罪吧,您有如此声望,大王焉能不忌惮?换做您是大王,难道会对这样一个登高一呼就有万人来应的臣子置之不顾吗?” 君恩深似海,既可载舟,亦可覆舟。如今局势动荡,朝内朝外风浪不止,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淹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唉,大王终归还是要对我下手了。”吕不韦眼睛苍浊,长叹了一口气,“我早已想到会有今天,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罢了。” “文信侯不必急于伤怀,晚辈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此事。”子方笑吟吟落下棋子,接着道:“您不是还在编书吗?《吕氏春秋》未成,您难道忍心撒手不管了吗?” 吕不韦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请中郎指教,我要怎么做?” “指教不敢,这其实也是大王的意思。您现在有危险,无非是因为您的价值太高,无论是追随您的朝臣,还是六国的君王,都不愿意把您放走。您要是真想退隐,就应该退的干干净净,什么也别留下。” “哈哈,你说的倒是容易,老夫肯放手,他们也不肯放过老夫呐。” 无论是府上的一众门客、朝堂里的追随者还是家里想要从仕的儿孙,哪个不是牵绊,早就已经重重叠叠把自己围起来,退隐又谈何容易! “所以您不能再留在咸阳了,也不能回河南的封地。弃卒保车,方为上策。大王会给您另外一块封邑,足以让您好好编书,安享晚年,子孙后代也能受其荫蔽。” “不过在此之前,您的声名,恐怕得先折损不少。” 棋盘上黑白两子错落有致,黑棋本处上风,此时却隐隐见出落败之势,白子乘胜追击,如同温软的绵羊突然露出野狼的獠牙。 “大王的心意,我知道了。”吕不韦捋着胡子,思索良久,才继续道:“既然大王要展翅高翔,老夫当然不能阻止。” “文信侯一向都对时势洞若观火。” 吕不韦倒是没有推辞,笑道:“是啊,不过我也没想到,你竟然和大王……算了,老夫也管不了了,你帮我交给大王这封信吧。” 夕日欲颓,秋风里的雁鸣苍老而孤寂。 子方郑重接过,拱手道:“古来权势迷眼,利欲熏心,您愿意主动抽身而退,必能为千古人臣楷模。” 编纂《吕氏春秋》,亦是想要留名于后世。吕不韦虽为商人出身,却心有乾坤,豪掷千金押宝子楚,终成辅国之权臣。其智谋眼界,比起齐国贵族出身的相国后胜,可谓天壤之别。 四年冬,已经赋闲的文信侯吕不韦突遭众臣弹劾,罪名列了十余条,包括贪污纳贿、纵容家奴杀人甚至结交外臣、意欲叛国等,桩桩件件放到秦律都是重罪。秦王大怒,将其下狱严审。后念其劳苦功高,功过相抵,又有不少臣子求情,于是免其死罪,褫夺文信侯之封号、收其印绶,且迁封邑于北地荒凉之所,不得擅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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